7、
两次沅陵之行都没有找到苗人护卫,香香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幺妹姨娘急得团团转,心想得赶紧想个别的法子,不能吊死在苗人这一棵树上,就私下里给彭树娘透露了消息,把沅陵苗阿婆的话原原本本地讲给彭树娘听。彭树娘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幺妹姨娘,幺妹姨娘没有透露任何风声,因为幺妹姨娘晓得香香的脾气,她若铁了心要嫁苗人,即使彭树明媒正娶她进屋,她宁死也不会屈从,她曾经这样给幺妹姨娘讲过。
“什么?那丫头肚子里怀的男胎?幺妹,树板儿可是你亲侄儿,你可不能再害他呀!”“我哪里敢跟嫂子瞎说呢!苗阿婆确实讲那丫头肚子里是个男胎。”彭树娘紧棚的脸上立马舒展开来,“那我跟你哥商量一下,再回你话。”“嫂子,你先问问树板儿。”“他晓得哪样!成天只晓得到处疯,不然又怎么会……算了,不说了,你等我回话。”
彭树娘从幺妹姨娘的绣铺里出来,立即回家和彭树爹商量,彭树爹也不反对,只担心儿子不肯,本来当初定下娃娃亲的时候,儿子就不乐意,但那个时候儿子小,不敢与爹娘作对,现在长大了,谁晓得他会不会顺从爹娘的安排呢?“这事由不得他,我明天就跟他讲。”
幺妹姨娘得了嫂子的回话,欢天喜地赶紧往姐姐家里跑,“姐,嫂子今天找到我,说是要娶香香进屋,要我们定个日子。”“相幺妹真的这样讲了?树板儿是个什么态度?”“姐,这是大人的事,你管树板儿干嘛呢?他不都得听他娘的?”“你去跟相幺妹讲,要她彭家定个日子,嫁妆都是现成的。”“我铺子里什么嫁妆没有?去拿就是。”
第二天早饭后,彭树从外面回来,彭树娘喊住了他,“又找你姑爹练功去了?”彭树娘晓得香香的爹气得腰痛病发作,在家里歇着,好多天都没出过门,哪里还会练什么功,是故意那样问的。彭树动了动嘴,本想说什么,没说,微微点头,表情有些尴尬。
“你去姑爹家了?看到表姐没有?”聪明的彭树晓得娘有话要讲了,肯定是表姐的事,更加不作声了。“你表姐是大人了,肚子里有了孩子,是个男丁,真是老天爷开眼,给咱们家送子孙后代来了。”
“什么?表姐肚子里有孩子?难怪看不见表姐,她去哪里了?”彭树十分惊讶,反问道。“你表姐还在酉阳,就住在对岸的白鹤湾。”“白鹤湾?那不是黄大人他们住的地方吗?表姐怎么住那里?”“黄大人他们走了,把房子托给你姑爹,要你姑爹守屋。”
彭树看着他娘,怯怯答道:“表姐肚子里有孩子,为什么要我娶她?““你和她有婚约,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咱彭家的,你不娶她谁娶她?”“要娶你娶!我不要!”“你不要?你要谁?要对岸的黄姑娘?人家是官府里的小姐,你要得到的?”彭树娘也听到过一些风声,也看出来儿子的心里,那又能怎样?不是赖哈蟆想吃天鹅肉么?“娘!人家黄姑娘都回宫里去了,你还讲她!”“你晓得就好!我明天就要你幺姑讲去,定个日子娶你表姐进门!”彭树晓得他娘的脾气,反抗也没用,反正表姐只是表姐,娶进门了还是表姐,随你们去吧,就不再说什么。
幺妹姨娘两边传话,两边将就,婚期定在冬月初八,还有半月余,两边都有准备的时间。
这边彭树被他娘镇住了,不讲长短,可是那边的表姐却死活不愿意,宁愿被她爹镇水,也不肯嫁。幺妹姨娘开导香香道:“你先嫁过去,树板儿是自家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不会为难你的,若是那苗人心里有你,就会回来找你,若不回来,你等也没用。”“若是他回来找我了呢?姨娘。”“若他回来找你,你跟他走就是,讲到明处。”香香得了姨娘这句话,也不反抗了,就顺从大人的心意办。
两家大人心照不喧,只要两个孩子肯成亲,别的都不讲了,心想等他们入了洞房,睡在一张床上,还怕他们成不了夫妻?
香香终于点头出嫁,她爹的腰痛病一夜之间就好了,准备往沅陵跑一趟,送些山货出去,兑些盐巴回来,顺便也给女儿置办几样嫁妆。
“大爷这一向都不来沅陵送货,我这里山货都卖空了,真急死人。”沅陵商人三十多岁,与濮大叔一般大,但是商人精明,他晓得自己赚的钱全靠送货来的山民,所以总是一口一个大爷,喊得山民们心里舒服。
“我腰痛病犯了走动不得,这才刚刚好。”“汉口人要山货,桐油,你再送一趟来,等入了冬,水路难走,货就不好卖了,眼下正是旺季,我给你加价,可好?”“大人有所不知,过几天我家丫头要出嫁,我要在家守着。”“女儿出嫁就出嫁,有什么好守的?还是送货重要,有银子赚,算我求你多跑一趟。”“我家丫头性子烈,没我守着她,怕她闹事。”“都嫁人了,还闹腾什么?”
濮大叔本不想仔细讲什么,俗话说家丑不可外传,但是已经讲漏了嘴,不讲清楚,怕沅陵商人误会,干脆就把女儿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沅陵商人听。商人问道:“那个护卫官是我们苗人?”“不假,是苗人。”“你女儿怀的是男胎?”“若不是男胎,他彭家哪里肯娶进门?”“酉阳彭家也送货给我,他们家也做桐油生意。”“正是正是。”沅陵商人清点好货物,付给濮大叔银子,濮大叔去了银铺,给女儿买了几样银器。
两家人开始准备婚礼,彭家的亲戚多数在施河,就派人到施河送信,濮家的亲戚多半在灵溪,就让人去灵溪送信,还有附近十里八乡的姻亲,都一一请到。
这天吃过夜饭,幺妹姨娘又来濮家,和姐姐商量,请哪家姑娘做陪娘。因为酉水一带有抢婚习俗,无论谁家姑娘出嫁,谁家儿子娶亲,只要亲娘没有踏进新郎家门,就可以去抢,抢得者当夜成亲,结成正式夫妻,得到大家认可,新郎新娘家只得自认倒霉,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这是山里的习俗。为了避免新娘被抢,都会在新娘出嫁前安排一个陪娘,与新娘穿戴一样,盖上头巾,让人分不清谁是真新娘,也就不一定抢得准。
“姐,你看请哪家姑娘中意?”“哪家姑娘?要看哪家姑娘肯来作陪?”“咱们酉阳没有出过抢婚的事,哪家姑娘来陪都不怕,姐姐只看哪家姑娘合适。”“无论哪家都可以。”“就让我家丫头作陪吧,懒得去找别人了。”幺妹姨娘给姐姐这样讲,姐姐十分高兴。
一切安排就绪,也到了香香出嫁的日子。
彭家屋里家境好,相幺妹是聪明人,又是娶姑妈家的女儿,所以彩礼给得也丰厚,有新娘的八套新衣、八担喜酒、八担牛羊肉、八担小米、八担稻米、八担山货野味,还有两个挑子四个竹盘的铜钱。
出嫁头天夜里,新娘几乎不得睡,要穿上新娘装,坐等天明新郎来接,陪娘也不睡,陪着新娘坐一夜。但是香香有孕在身,不能久坐,就和衣睡着。陪娘表妹坐在床头守着新娘表姐,房里点一盏桐油灯,围一块红布,增添喜气。半夜新娘醒来,见表妹还坐着没睡,就要表妹睡一会,表妹年龄小,平时不熬夜,也正是瞌睡来了,十分想睡,就和衣睡了。
夜已深沉,天地间本该是一片静美,但是酉阳的夜晚却从来都是欢腾不息,似有千军万马在星夜兼程,这也是酉阳独有的美,水到绝处的美。酉阳瀑布雷鸣般的吼声,掩映了所有的庞杂声,这种霸气,给了夜里明目张胆的抢婚人十二分的胆量,似乎专门为抢婚者奏的一曲最强音。
两团黑影悄悄潜入酉阳街上,迅速接近新娘的家,分头潜入吊脚楼里,一团烟雾吹进新娘的房间,刚刚醒来的香香又倒下昏睡,睡意正酣的陪娘表妹,几乎人事不知。两团黑影轻轻开窗而入,架起其中的一位姑娘,迅速消失在喧闹又静谧的午夜里。
濮家没有任何反应,邻近的彭家也全然不知,任由夜色缱绻迷离,放心地等着雄鸡的打鸣声,和东山天际边的第一道朝霞。
8、
东山有了鱼肚色,彭家接亲的队伍吹着唢呐,敲着虎皮鼓和铜锣,热热闹闹来濮家接亲。幺妹姨娘很上心,上半夜睡着,下半夜忙这忙那,清点整理新娘的嫁妆,听见唢呐声,便打开大门,把接亲人迎进门。
彭树穿戴整齐,一身红装,漂亮又喜气,脸上的酒窝因为没有笑容,没有绽放,但是那双明亮晶莹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招人爱怜。大喜的日子,没有人去怀疑水汪汪的眼睛里是不是泪水,彭树也是镇定自若,看不出有啥不高兴。
一般人家嫁女是四铺四盖,濮家准备了八铺八盖,相当地客气。还有金丝楠木雕花牙床,这是当年英子的娘嫁来濮家时,彭家的陪嫁,这次作为濮家的陪嫁,又回到了彭家。这也是酉阳的习俗,意味着亲上加亲,都是一屋人。
幺妹姨娘去请新娘,轻轻打开房门,见床上还睡着人,但是好像有些不对劲,床上有一大半是空的,房里也是空的。姨娘几步扑上去,掀开棉被,只见自家的女儿穿着新娘装,和衣睡在床上一动不动,新娘却不知去向。“死丫头,快醒醒,你表姐呢?”任由母亲怎么摇喊,女儿就是不醒,难道中了迷魂药?谁下了迷魂药?啊!遭抢婚了?
“不得了!不得了!遭抢婚了!”幺妹姨娘跌跌撞撞跑去找姐姐,为姐的看到姨娘大惊失色的样子,猜测出了什么大事,赶紧问道:“是不是那死丫头又出名堂,不肯出来?”“香香不在房里,我家那死丫头喊不醒,怕是被人下了迷魂药,把香香抢走了。”“啊!抢婚?怎么……谁家来抢呀?这……这怎么交待呀?给小舅家怎么交待呀?”
彭家姐妹急得团团转,怎么跟娘屋人交待呢?本来香香怀孕,就给娘屋人丢了脸,现在又被抢婚,这要娘屋人的面子往哪里搁?姐妹俩无法,只好去找香香的爹,告诉实情。香香的爹本来在家养病,闻听此事,一下子急火攻心,吐出一大口鲜血,瘫倒在地上。香香的娘“哇哇”几声尖叫,惊动了迎亲的客人,彭树赶紧跑过来,见是姑爹瘫倒在地,连忙扶起来,背到房里睡下。“那死丫头,我要镇她的水!”香香的爹气得半死,恨不得用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就好,省得丢人现眼。
“树板儿,幺姑跟你讲个事。”幺妹姨娘把香香失踪的事情讲给彭树听,问他接下来怎么办?彭树一下子哭起来,啜泣道:“我娘是外乡人,怕人家看低她,才要办这个婚礼,现在连人都跑了,我怎么跟我娘讲?她眼睛会哭瞎的。呜呜呜!”幺妹姨娘见侄儿这一哭,也忍不住哭,姑侄俩抱头痛哭。
彭树娘见迎亲队伍迟迟未从濮家出来,心头飘过一丝怀疑,怀疑香香闹腾,不肯出嫁,脸上有了怒气,心想若不是你肚子里是个男胎,谁会娶你进屋?
“姐姐家怎么还没有动静?天已经大亮,该出门了。”彭树爹自言自语道。“怕是那死丫头又在闹腾。”“要不你过去看看?”“不去!看他们如何收场!”彭树娘也赌了一口气,什么也懒得去管,只等新娘子进屋。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太阳已经到了东山口,缓缓跳动着就要见出全身,家家户户雄鸡的打鸣声,一时盖过了河坎上瀑布的轰鸣声,这时候濮家那边有了动静,唢呐声响起,吹着欢快的调子,接亲的队伍从门口出来,新娘子穿着红装,头上盖着红头巾,由濮家一位叔叔背着,彭树走在后面,再后面是嫁妆和送亲客,缓缓向彭树家走过来。
彭家早就准备着,彭树娘好像等不及似的,干脆出门来迎接。彭濮两家斜对门,尽管走得很慢,也不要多大一会,新娘就来到了眼前,彭树娘眼瞪瞪看着新娘,似乎觉得哪儿不对头!死丫头不是怀有几个月的身孕吗?按理说应该是比平时要大个一些才对,怎么反而缩小了呢?小到像个孩子,个头又矮,身子又单薄,这是咋回事?
没等彭树娘弄明白是咋回事,新娘已经进了屋,无论是咋回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彭家娶了媳妇,彭家后继有人了。犹豫片刻的彭树娘立即喜笑颜开,热情招待送亲客,都是一些熟人,也都是一些亲戚,迎亲客送亲客都是一大家子人,都是亲上加亲的亲人。
幺妹姨娘拉着彭树娘一边说话:“嫂子,那死丫头不见了,刚才进门的是我家花儿。”“不见了?跑了?三更半夜,怀身大肚的,往哪儿跑?后山?”“嫂子,还不晓得死丫头去了哪里,好像是遭抢婚了。”“啊?哪个寨子的人干的?也太欺负人了吧!”彭树娘一下子急火攻心,差点晕倒在地。
“嫂子你想,那丫头怀了男胎,街上人都晓得,说不定是哪个嘴尖的讲漏了嘴,招引了祸害。”“你是说别人冲着死丫头的肚子来抢人的?”“谁家不爱男丁啦,嫂子说是不是这么个理?”“遭天杀的!这是哪个寨子的人作的孽呀?”“要不要到附近寨子去找找看?”“找什么找!死丫头活该!有花儿进门,我彭家不失脸面。”
幺妹姨娘见彭树娘情绪缓和了一些,就嘱咐道:“花儿还小,嫂子多费心,等花儿成人了,要她为彭家开枝散叶,孩子长起来也快,有你抱孙子的时候。”“多亏花儿了!多亏花儿了!不然我彭家真就没脸在酉阳活了。”“你是我娘家嫂子,树板儿是我亲侄儿,花儿嫁到你们家,不亏!不亏!”
婚宴正在热热闹闹地举行,新郎新娘拜天拜地拜爹娘,然后入洞房。彭树揭开表妹的红头盖,然后就问表妹是怎么回事。花儿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可能是那抢婚人下的迷药太重,这还是吃了解药的,要不然连眼睛都还睁不开。“我也不晓得怎么了,到后半夜我实在很困,就睡了。”“表姐呢?”“表姐那个时候睡醒了,起来坐马桶,然后我就不晓得了。”“有没有人进你们房门?”“我睡得死,不晓得。”
这表兄妹不是一个年龄的人,很少一起玩,就是亲戚而已,现在阴差阳错,莫名其妙地入了洞房,做了少年夫妻,命运就是如此地不可思议,有缘无缘,是福是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虽然拜了堂,彭树却不肯与花儿入洞房,新房让给花儿住,彭树搬到偏房住,忙碌了一天,担惊受骇了一天,天刚断黑彭树就睡下了,他想让自己尽快入梦,尽快飞出梦境追赶心仪的人儿去。
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彭树本不想订婚,不想娶亲,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反抗不了,他唯一能反抗的,就是保住自己的童子之身。
他不知道什么是肌肤之亲,但是晓得自己心里装着谁,想去亲热谁,表姐也好,表妹也罢,那是大人们喜欢,而他彭树喜欢的,是身穿白丝袍,头顶一朵牡丹红花的黄姑娘。
彭树昏睡过去,果真灵魂出窍,四处游荡,一路癫狂来到楚宫里,来到公主府,隐隐约约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儿……
9、
覃花儿突然间嫁到彭家,虽说香香的嫁妆都给了她,不是空手嫁到彭家的,但那不是覃家的陪嫁,覃家商量着要给花儿置一套嫁妆。酉阳有个习惯,在女儿出嫁之时,要陪一架雕花牙床,富裕的人家用金丝楠木,普通的人家就用梨木。梨木好找,附近山上就有,金丝楠木比较难找,要进深山密林才寻得到。
覃家有了这个打算,就给彭家说,想去后山寻金丝楠木给花儿做架雕花牙床,濮家听说后,也要一起去,并且濮大叔亲自带队去。
天才麻麻亮,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猎手,在濮大叔的率领之下,带上砍树和打猎的工具,如砍树的铜锯铜刀,打猎赶肉的杆子标子,大弓弩和獠竹箭,点火的燧石,枞树油火把等等,就出发往后湾方向走,寻金丝楠木的地方就在后湾后面的密林深处。后湾是个山腰小坪坝,前临酉水,后接大山,是去克皮的必经之地,从后湾进去十多里地的崇山密林之中,便是克皮。克皮有金丝楠木,也有豺狼虎豹,是一处宝地,也是一处坟地,酉阳的猎人也往往葬身于此。
濮家和彭家在后湾种有半边坡的包谷,濮大叔一行人顺手掰了一些包谷背进山里,等到了中午,烧一堆柴火,烤几只山鸡野兔什么的,再把未脱叶的包谷放进火里闷烤,绝对是美美的一顿大餐。他们出发得早,到太阳爬出坡顶把树林晒得热气腾腾的时候,他们到了克皮,路上还顺便打得几只山鸡,捉得一只穿山甲。
克皮山势很高,方圆几十里都是古木参天,林涛滚滚,豺狼虎豹出没,行雨无常说来就来,暴雨起时风声鹤唳,再强壮的男人也会胆战心惊,所以这一行人不敢贸然往密林深处闯,就在浅山处寻找。但是浅山处寻遍,却不见金丝楠木的影子,他们就慢慢往深处寻去。山深处有参天古树,树树相连,藤蔓交织,太阳不能朗照进来,只在树梢停留,树林中阴风习习,一群青壮年男子,感到阴森森有些袭人,他们就放散脚步,细心察看,既担心遇上野物,又盼着遇上野物。
“他大叔,好像有动静。”跟在濮大叔身边的覃虎爹似乎发现了猎物的影子,小声报告给濮大叔听。濮大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竹哨,含在口里吹得“徐徐徐”响,是给大伙发信号,要大家注意观察,作好捕猎准备。大家就地不动,取出弓箭、杆子、投标、铜刀铜锤,只待猎物现身。
是一只黄色的花豹,一双眼睛射着两道绿光,在茂密的荆棘丛中小心翼翼地走动,似乎在寻找食物。大伙听到濮大叔的竹哨声,就躲在身旁的大树后面,花豹没有发现人群,继续往人群这边走来。花豹快要走到跟前时,十几支獠竹箭齐刷刷射过去,花豹中箭受惊,转头向密林深处跑去,连续发出几声哀嚎。猎手们又齐刷刷射箭追去,花豹浑身中箭,没跑几步便瘫倒在地,大伙赶紧上前去查看,有殷红的鲜血从花豹身上浸出来,拿了铜锤的伙计,抢起锤子朝着花豹脑袋砸下去,花豹咽了气。还不到中午就打得一只花豹,大伙十分兴奋,都夸彭树运气好,覃花儿旺夫。
时间还早,留下彭树和另一个后生子看守猎物,其余二十几人继续往密林深处搜寻。走不多远,濮大叔似乎隐隐约约听到有豹子的嚎叫声,好像是从身后传过来的,不由得心头一惊,因为身后是那只被射死的花豹,还有两个年轻人留在那里。
“彭树那边有情况,赶紧打倒往回走!”濮大叔大声吆喝着,他取出挎在腰间的弓弩,把獠竹箭装上,又摸了摸挎在另一边肩背上的杆子,随时准备出击。大伙也听到了身后的嚎叫声,都赶紧往回跑。
他们远远看见一只花豹在来回打转袭击,嘴里发出“嗷嗷”声,似乎正在与人在搏斗。濮大叔飞快奔跑,甩掉弓箭,从肩背上取下装有尖铜头的杆子,跑在前面的几个帮手也都紧握着铜头杆和长标,准备与大花豹搏杀。
此时的花豹已经疯狂致极,飞身跳跃着扑向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躲闪得快,花豹扑了个空,但又迅速起跳扑向近前的濮大叔。濮大叔没有躲闪,顺势拿起杆子使出全身力气,刹向跳跃在空中的花豹,正好杀在花豹的胸腹处。花豹瞬间被开膛破肚,重重摔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死了。
大伙赶紧上前扶起倒在地上的彭树,但是彭树浑身是血,夏季穿得单薄,血渍浸透了麻布卦子,背部和胸口都被花豹咬伤,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之前一定是和花豹进行了激烈的搏斗。另一个后生了一也受了伤,但是没有彭树的伤势严重,被扶着还可以走路。
“不去找金丝楠木了,赶紧背彭树回家。”濮大叔大声命令道。两只花豹由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子轮流抬着,其他人就轮流背彭树,但是背着背着就背不稳,彭树的身体老是往下落,几次都差点掉到地上。
“赶快停下来,去砍几根杉木来,再砍一捆葛藤,做个担架,把彭树抬回去。”几个年轻人做了一个担架,把彭树抬回了家。
濮大叔本是一番好心,承头去办这件事,没想到出了天大的漏子,可怜的彭树奄奄一息,生命垂危,能否活得下来,还要看他的命数。濮大叔心急如焚,当天就坐船去了灵溪,请灵溪濮阿公来救彭树。
灵溪濮家有祖传秘籍杀人术和还魂术,还魂术是拯救那些正在黄泉路上行走,还未跌进地狱大门的将死之人。将死之人已经魂飞魄散,要赶紧把他们的魂魄收回来,驱除阴鬼,还魂阳气,方可救得一命。
濮大叔当天夜里就到了灵溪,又连夜往酉阳赶,中午时分就把濮阿公接到酉阳。
阿公给彭树把脉,又翻看他的眼睛,给他喂了一颗丹药,又用从灵溪带来的丹药酒给他擦洗伤口,然后交待彭树娘道:“夜里要时刻守着莫离人,一个时辰之后,他要醒来喊吃水,你们就喂他水,如果一个时辰还不醒,你们就来喊我,就要给他作法。”“好好!我们一屋人都会守着的,阿公先去休息。”濮阿公从彭树家里出来,就到濮大叔家休息,其实也不是休息,是一个人在房里盘腿打坐,为给彭树作法做准备。
差不多一个时辰到了,果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和喊叫声,彭树家雷急火急来喊门,濮大叔陪着濮阿公赶紧往彭家跑。
彭树一动不动睡在新房的床上,濮阿公要彭树娘把桐油灯挑亮,他翻看了彭树的眼睛,又把了脉,首先划了一碗神水,给彭树喝下,然后开始作法。
阿公捉一只从灵溪带来的自家养的大雄鸡,抱在手里,先在彭树家堂屋里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咒语念毕,抱着雄鸡在彭树屋前屋后巡了一遍,又进屋里,在各个房里又巡一遍,然后将雄鸡头朝外放在彭树家的门坎上,用刀砍掉鸡头,将鸡血涂洒在门坎上,又洒了一把白花花的大米,突然大喊三声:
“彭树回来没有?”
“彭树回来没有?”
“彭树回来没有?”
彭树娘连答三声:
“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然后把雄鸡摆在堂屋的神龛下,点一盏桐油灯,敬三杯灵溪带来的丹砂酒,濮阿公交待彭树娘道:“鸡叫头遍就把树板儿喊醒,问他去了哪里,不管他讲去了哪里,你都要喊他回家,只有娘的喊声他才听得见,也才喊得转来他。”阿公一一交待好,就在彭家睡下了。
过一阵子,柴房里响起鸡叫声,彭树娘依照濮阿公的话,把彭树喊醒:“我的儿,你上哪里去了?快回家来!”彭树微微动了动嘴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睛对着桐油灯,想睁开也睁不开,但是心里已经明白,清楚记得自己在河码头的悬崖上跳水玩,但是总也落不进水里,一直悬在半空中,背上像是拴了一根麻绳,死死地纠住了胸口,动不得身,也说不出话。
“我的儿,你快回家来!快回来呀!”彭树娘这样喊了十几遍,彭树终于哭出了声,“我的儿醒了!我的儿醒了!”彭树娘欣喜不已。
濮阿公走进来,给彭树拿脉看眼底,喊彭树娘给彭树多喂水,要让彭树通小便,把身上的毒气排走,又交待彭树娘去煮些米粥,一点点喂给彭树吃,阿公亲自用丹药酒给彭树擦洗伤口。
彭树的伤口在背部,是与花豹搏斗时被豹抓伤,伤得很深,已经见了骨。野物身上都是有剧毒的,传给人就会中毒而死。所以彭树的伤,不是伤筋动骨的那种伤,而是毒气攻心的那种内伤,若是不能及时排毒,一旦入了心脉,就必死无疑。
彭树娘见儿子好转,但依然十分担心,就问濮阿公:“神仙阿公,树板儿这伤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明后两夜子时起,你再给树板儿喊魂,像今夜一样,过了这三天,就无性命之忧。”“多谢阿公救命之恩!若不是阿公来救,树板儿只怕是没命了。”“生死自有命数,看各人的造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听阿公这样一讲,彭树娘提在嗓子眼的担心,又稍稍踏实了一些,但是又在想另一件事,儿子会有什么样的后福呢?在彭树娘看来,多子多孙即是最大的后福,彭树娘想到了覃花儿,这孩子日后要为彭家开枝散叶,彭家的福分全靠她了。
三日后,彭树不仅渡过了生死难关,还可以下地行走了,从小就练武功的身体帮他迅速恢复伤痛。待到第七日,濮阿公又给彭树喂了一颗丹药,就回灵溪去了,临走时嘱咐彭树娘道:“树板儿还是童子之身,所以虎毒没有入骨,童女身上有妖孽,只有神仙道士方能破解,树板儿千万不能近其身。”
彭树娘明白濮阿公所指,暗暗庆幸幺妹姨娘的提醒,反正儿子自己也不谙风月事,不肯进新房,这天意中的阴差阳错,反而救了彭树,也救了彭家濮家覃家三家人,不然彭树真的死了,覃花儿就成了寡妇,香香又下落不明,岂不是三败俱伤?好在大家都是善良人,天大的灾难都能转危为安!又过十天半月,彭树完全伤癒,彭家就办了一桌酒席,给彭树冲喜招阳气。
“树板儿去请你姑爹来,把你老丈人也请来,三家一起吃个饭。”彭树就去分头请,老丈人就是覃二,也是彭树的姑爹,自然给面子,倒是大姑爹即香香的爹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想帮彭家一个忙,缓和两家关系,但是差点送了彭树的命。
见彭树半天没从濮家出来,彭树娘便知香香的爹有想法,不好意思来家里,聪明的彭树娘干脆亲自上门来请:“姑爹为树板儿劳神费力,连夜请来阿公救了树儿一命,阿公说树板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请姑爹捧个场,去吃杯酒。”
濮大叔见彭树娘亲自来请,心里很喜欢,就去捧这个场。彭树娘没请外人,就是三家大人加上彭树和花儿两个孩子,总共八个人吃这顿团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