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自那一年彭树受了虎伤生命垂危,濮阿公从阎王爷手里救活了彭树之后,阿公就把彭树当成自己的亲孙子一样,暗地里保护他,经常在夜里给他喊魂,更是隔三差五地施法术驱鬼魅,彭树得以平安,酉阳人也得以平安。
“阿公,这是楚国的将军黄大人,住在酉阳对岸的白鹤湾,白鹤湾有楚国的流馆,黄大人就住在流馆里。”
“早听说过黄大人,今日有幸得见,果然是将军模样,气度不凡。”
“阿公见笑!老夫有礼了!”黄大人给濮阿公行礼。
“你们这是……”濮阿公一边还礼一边问道。
“秦军晓得黄大人被流放在酉阳,就起了杀心,放火烧了酉阳,又追杀到白鹤湾,差点要了黄大人的命……”
“老夫落难至此,想借阿公的灵溪宝地暂避一些时日,不知可否?”黄大人多少有些尴尬,小心道。
“我灵溪天高皇帝远,山好水好,就是不晓得黄大人是否习惯?”濮阿公眼睛里闪出一串星星,抓住黄大人的双手,开怀大笑,好生喜欢。
“有濮阿公作依靠,老夫甚是安心!甚是感激!”
濮阿公家里只有阿公和阿婆住,三个儿子娶了媳妇都起了新屋,两个女儿一个嫁到酉阳,一个嫁到施河,所以黄大人父女俩住在濮阿公家里很合适,好客的阿公把黄大人当作最尊贵的客人,招待得十分周全。
彭树屁股还未坐热,施河就来人喊彭树,说是他娘赶他回去,他爹快死了,要他赶快回施河。可是黄姑娘伤得不轻,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高烧不退,彭树舍不得丢下黄姑娘。但是他是家里的长子,必须回去给他爹披麻戴孝。
果然彭树一走,黄姑娘又开始高烧,起初两天忍着没做声,但是后来高烧不退,茶饭不沾,大白天里说胡话,就连下床走动都不愿意。黄大人过来一摸额头,滚烫,再看看女儿的眼睛,浑浊不清,偶尔翻几个白眼,黄大人惊骇不已,赶快喊濮阿公救人。濮阿公问明情况,又看了黄姑娘的眼睛,给黄大人讲是黄姑娘是受了惊骇,吃三付草药汤就会好,要阿婆赶快给黄姑娘熬药汤。
黄姑娘果然退了烧,人也清醒了许多,眼睛不再是灰朦朦的,也恢复了一些意识,隐隐约约记起头几天的事情,记得她摔下坎去,是彭树救了她,把她背了回去,还记得自己破衣烂衫地挂在树上,是彭树从树上把她救了下来。
黄姑娘清醒过来想见彭树,但是彭树不在,黄姑娘很是失落,偷偷落泪,痴痴坐在家里发呆,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似乎忆起与彭树赤身裸体相拥在一起。“啊?我的袍子呢?袍子挂烂了么?”黄姑娘翻箱倒柜找袍子,果真找到了那件烂袍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惊悚不已。
黄姑娘愈加想彭树,不晓得彭树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见了?难道又去了酉阳了?黄姑娘又隐隐约约记起,彭树说过去施河看爹的事。是的,他说他爹死了,他要回去披麻戴孝,黄姑娘猜想彭树回家去了,心里莫名地悲伤。
黄姑娘忽然又想到了父亲,若是父亲死了,被秦军杀了,自己怎么办呢?自己也要披麻戴孝?然后呢?黄姑娘吓得嚎啕大哭,阿婆以为黄姑娘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又发病了,赶紧烧起大火,拉着黄姑娘坐在火坑边向火,念几句咒语为黄姑娘取骇。
黄姑娘的病情稍许平稳了几天,忽然又变坏了,又是高烧不退,双眼朦胧,总是看见有人影晃动,向她围过来,吓得她一阵阵大哭,惊恐万分。阿婆悄悄给阿公说,只怕是黄姑娘受骇落了魂,要给她喊个魂,病才得好。阿公懂得阿婆的话,但是彭树去了施河,披麻戴孝至少要一个月,眼下不能给黄姑娘喊魂,因为黄姑娘的失魂症,要借彭树的阳气来驱魔返魂。
已是深秋时节,寒气越来越重,黄姑娘有时会觉得浑身透心地冷,冷得全身发抖,阿婆就把黄姑娘放在灶屋里,日夜烧大火烤,火暧心,也能避邪。
黄姑娘的病情时好时坏,黄大人十分焦虑,“佼儿被老夫害了,跟我流浪整整十年,什么苦都受尽了。”黄大人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大人为何不把黄姑娘留在她母亲身边?”阿公问道。
“唉,她母亲虽是公主,可我是罪臣,她是罪臣之女,不能留在宫中。”
“王公贵族也有王公贵族的难处,不像我们山民,自由自在。”
“老夫本来也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出生在汉口的商贾之家,十六岁到了军营里,从士卒做到将军,从将军又到罪臣,唉,终是害了家人,害了阿佼。”
“大人不必多虑,黄姑娘性命无忧,等彭树一月孝期满,他就会来灵溪,再给黄姑娘取个骇,慢慢就会好起来。”
“拜托阿公了!”黄大人突然给阿公跪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黄大人命中有十年劫数,劫数一过,好运就会自来。”阿公扶起黄大人。
“好运?难道还要回朝廷?老夫不指望再回朝廷,只希望我那阿佼能回到她母亲身边。
彭树披麻戴孝一月满,心里惦记着心上人,就给他娘讲,要到灵溪看黄大人。他娘晓得他是着迷黄姑娘,就假装眼瞎,要彭树守在身边服侍。彭树是孝子,留在了施河。
濮阿公算着日子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还不见彭树来灵溪,心里纳闷,难道树板儿还在披麻戴孝不成?他爹三日之内没有死?还是另有别的什么事情?
黄姑娘的病痛时而发作,起初只是时冷时热,高烧不退,梦中说些胡话,可是眼下神志又不清醒,像是得了失心疯,若是再不给她取骇喊魂,时间拖久了,怕是要真疯了,濮阿公亲自去施河找彭树。
“是濮阿公吗?你老人家来了呀!树板儿他爹……他爹……”彭树娘真正还在悲痛中,只要有人来看她,就忍不住地伤心,就会哭不停,眼睛哭得像月亮地里一样,雾朦朦的看不见人。
“人各有命,你也不要太悲伤。树板儿呢?我是来接树板儿的,接他去灵溪。”“树板儿和花儿进山捡桐籽去了,阿公要接树板儿去灵溪,想必是有要紧的事?”
“你们酉阳的黄大人住在灵溪,水土不服,尤其是他那姑娘,中了邪,得了失心疯,要树板儿去救。”“黄姑娘怎么得了失心疯?灵溪没有年轻后生子吗?”彭树娘大概是不乐意彭树与黄姑娘有过多往来,有些打回囗。
“黄姑娘被秦军追杀,掉到悬坎下面,骇落了魂,是树板儿救了她,也只有树板儿再救她一次,把阴魂驱散,才保得住黄姑娘的命,不然……”“不然会怎样?阿公。”“不然的话,怕会变成落洞姑娘,不得长命。”“哦,那救人要紧,等树板儿回来,就要他跟阿公去灵溪。”“我要灵溪来几个人帮你家收桐籽,灵溪的桐籽都收完了。”“施河的桐籽也收完了,不用喊人来,掉到地上的捡了就捡了,没捡就没捡,不要紧的。”彭树娘虽说心里不乐意,但是救人要紧,彭树一回家,就催他连夜和濮阿公去了灵溪。
他们到灵溪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定,黄姑娘正坐在灶屋里烤火,阿婆烧了好大一炉旺火,黄姑娘卷缩在一张木椅里,睡着了,白天闹腾了一天,也累了。阿婆守在黄姑娘旁边,等着彭树他们。
快到子夜时分,濮阿公准备为黄姑娘施法术,阿婆在堂屋里升起一堆大火,彭树把黄姑娘抱到堂屋里坐下,又怕黄姑娘扑到火堆里去,彭树几乎是把黄姑娘抱在怀中。
亥时一过,濮阿公到鸡笼里捉了那只大雄鸡,在堂屋里的神龛下把雄鸡宰了,鸡血洒在堂屋里,围着黄姑娘和彭树,划成一个圆圈,又洒一些雄鸡血在神龛之上,把雄鸡放在神龛下面,濮阿公双膝跪在神龛下,口中念叨咒语,乞求神灵驱逐黄姑娘身上的妖邪之气,佑她早日康复。
彭树在濮阿公念咒求神之际,为黄姑娘输阳气驱鬼魅。他紧紧抓住黄姑娘的双手,手掌对准手心,用功发力,把自己身上的精气神输给黄姑娘,又在黄姑娘的额头上亲吻取骇。
濮阿公轻轻地在彭树耳边念咒语,彭树放下黄姑娘,慢慢脱去黄姑娘的衣裤,亲吻她的肌肤,亲吻她的胸口,亲吻她的双乳,含住她的乳头用力吸吮。黄姑娘似乎有了感应,发出轻微的喘息声,身体有了些起伏。
阿公又在彭树耳边念咒语,彭树脱掉了自己身上的衣裤,赤身裸体地伏在同样赤身裸体的黄姑娘身上,迫不及待地行男女之事。黄姑娘依偎在彭树的身下,像条五花蛇一般蠕动着身子,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像是要从彭树的身下抽出身来逃跑一样。彭树却不允许,使出浑身的功夫,狙击黄姑娘试图当逃兵,紧紧抱住黄姑娘,一浪高过一浪,将黄姑娘送到风口浪尖。
忽然,黄姑娘大哭一声,口中不停地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痛呀!”
濮阿公也大吼一声:“哪里逃?往哪里逃!东西南北四方神圣都在捉拿你!快快就地认罪伏法!”濮阿公抓起那只祭神的雄鸡,死劲往地上一摔,死了,黄姑娘一声尖叫,然后没有了声息。
濮阿公又轻轻地在彭树耳边念咒语,彭树离开黄姑娘身体,昏昏沉沉倒在黄姑娘身边,一动不动。黄姑娘身下一片殷红,阿婆轻轻帮她擦洗干净,又帮黄姑娘和彭树穿戴好,两人受了阿公的咒语控制,还在昏迷之中,躺在火堂上动弹不得。
阿婆往火堆里添了柴火,坐在一旁陪着黄姑娘和彭树。一会彭树醒来,似乎忆起刚才的举动,看看身边的黄姑娘,见她穿戴整齐,还在昏睡中,不禁心生怜悯,把黄姑娘紧紧抱在怀里,泪水湿透了两人的衣服。
到鸡叫二遍的时候,黄大人醒来,看到堂屋里的彭树和黄姑娘,心头不禁一怔,“你们这是?”彭树看到黄大人,有些不自在,想放下怀中的黄姑娘,但是黄姑娘人事不知,放下来就会滚落到火堆里去,彭树迟疑了一下,依然紧紧抱着黄姑娘没有松手。
濮阿公依然跪在堂屋的神龛下念念有词,黄大人走到濮阿公身边,也跪在神龛下,老泪纵横:“阿公救了佼儿,救了老夫一家,日后老夫当以身家性命相报!”
“是树板儿救了黄姑娘,驱走了黄姑娘身上的妖孽。”濮阿公如是说,黄大人一时无语。
鸡叫二遍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黄姑娘果真醍来,发现自己被彭树抱着,惊骇了一跳,“哟哟”哼了两声,想挣脱出来,又觉浑身无力,手脚不听使唤,挣不脱彭树的怀抱。刚刚迷了一会的彭树被惊醒,赶紧把黄姑娘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好不自在地笑了笑,“我怕你滚到火坑里去,就帮了你。”一旁的阿婆接过黄姑娘,把她紧紧抱住,口里喊道“不怕不怕,有阿婆在,阿婆一直都在。”黄姑娘安静了下来,彭树起身离开。
黄姑娘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好转,晚上有阿婆陪着,可以安静入睡,白天也不说胡话了,到来年春天,康复了。
13、
女儿的伤病好转,黄大人的心也放开阔了,就想跟着阿公进山去见世面,濮阿公扑哧一笑,自己偷偷地走了。
阿公进山一整天,到太阳落土才回家,挖到一棵“人身”,形状像极了人形,一进屋就喊黄将军来看。“阿公上山采药又不带我去。”“大人身子金贵,怕是爬不了山的。”“阿公有所不知,我当年领兵打仗,什么高山没爬过?什么险地没走过?”“那好,下次进山,你跟我去。”“阿公明天进山不?”“老夫明天要去神仙洞里取付丹药,大人可有兴趣同去?”“灵溪还有神仙洞吗?”“有的。”在濮阿公面前,黄大人就像个孩子可爱,逗得濮阿公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大早,黄大人就起了床,坐在堂屋门口等濮阿公,可是左等右等,天已经大亮,还不见阿公从房里出来,黄大人就到灶房去问阿婆:“阿婆,您见到阿公没?”“阿公去山里了。”“阿公又上山去了么?”“到后山摘露水草去了。”黄大人很失落,说好今天要去神仙洞的,难道不去了?黄大人觉得坐在堂屋里不自在,就回房里去了。
到吃早饭的时候,阿公回来了,采了一篮子像地菜一样的青草,一面是白绒绒的,一面是绿油油的,大概也是调制丹药的药材。
濮阿公已是六十多岁的年纪,白发齐腰,随风飘动,白须立于胸前,稍稍往前翘起,时而用手去捋一捋,看上去神清气爽,悠闲自在。濮阿公有一身飞檐走壁的武功,身体很灵巧,走路可以箭步如飞。“吃过早饭我们就去热水坑。”濮阿公交待道,黄大人高兴得像个孩子。
两人来到猛洞河边的热水坑,这是一口温泉,因为灵溪的地底下蕴藏有丰富的丹砂旷,温泉常年四季如一口巨大的铜鼎,滚烫的开水日夜奔腾而出。热水坑的对岸,就是那个仙人洞,热水坑和仙人洞之间,是那条猛洞河。对岸是一座石山,悬崖绝壁之下,天生一个仙人洞,洞前是澄明如镜的猛洞河面,洞顶是层层堆叠的红石岩,左右绝壁刀切斧劈,洞前横石如船,又细又长的乳石条如龙须般挂在洞口,遮掩着洞门。
要去仙人洞,年轻人潜水过去,一个扎猛子就到对岸。年长者坐木筏过去,木筏就摆在热水坑旁边。濮阿公拖出木筏,安排黄将军坐稳,便往对岸伐去。
“阿公,那神仙洞可有什么传说?”黄大人还在做将军的时候,就听说过灵溪,曾经有人建议他到灵溪练兵,说灵溪是块灵地,练出来的兵马百战百胜。但是他嫌灵溪离郢都太远,即使练得出神兵,也是鞭长莫及救不了都城。所以黄将军这次来灵溪,也是想看看这块神灵之地到底有多灵?说不定哪天它就派上了用场呢?
“听老辈人讲,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一渔翁趁着月色驾只木筏来到这里,见悬崖上的洞口泛出一道道莹光,还有琴声阵阵从洞口飘出来,这渔翁便爬上悬崖,想去探个究竟。”濮阿公为黄大人讲述祖先的故事。“那渔翁入得洞口,但见洞内五彩缤纷,琴舞笛鸣,八位神仙以石为凳,或吹笛弹琴,或品酒对弈。八仙见渔翁到来,便盛情款待,与渔翁同喜同乐。”濮阿公捋了捋胸前的胡须,放下撑筏的竹篙,任由木筏自由漂移,“正在渔翁与仙人们欢乐之时,忽闻一阵锦鸡鸣啼,渔翁一迟疑,眨眼间八仙就无踪影,洞内遍寻却不见。渔翁悻悻然走出洞口,但见山水依旧,木筏却已化成岩石,横亘在洞口叠叠层层至河面,渔翁顺着岩石而下,来到热水坑旁闲坐至天明。”
“请问阿公,这渔翁就是濮家先人么?”
“正是我濮家先人,后来先人感念这片神仙之地,便带领族人来到这里安居,便是我濮家这一族。”
“阿公一族也是神仙下凡,通天地,合鬼神,可以从阎王爷手里救人性命!”
“大人过奖,救人性命不过是被救之人阳寿未尽,我等顺天意而行。”
“阿公知晓天意,你老人家看看,这楚国和这秦国的阳寿如何?”
“依老夫来看,秦国和楚国这两个命,就像一根葫芦上结的两颗瓜,是同生死的命。”黄大人相信濮阿公的话,看来这两国争来争去,都是在给自己挖坑!唉!
八月的太阳红得耀眼夺目,洞外阳光灿烂,河面金光闪闪,可是洞里的光线很暗,外面的阳光被洞口的石帘遮挡,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濮阿公领着黄大人稳步前行,似乎黑暗并不影响濮阿公在洞里的行动,他不是在用眼睛看路,洞里的一切早已印在他的心里,他仅凭一种感觉在寻找他的目标。本来也可以点支火把进洞,但是濮阿公说,那样会惊扰洞里的神仙,神仙怕火光,见一点火光就会消散,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也惧怕人间烟火。
岩洞深处凉风习习,一条条悬挂在洞中的钟乳石上的水珠越来越密集,有几处淅淅沥沥瀑布般倾泄而下,这是岩洞里的山泉,清冽纯净如瑶台上的甘露,似冰山上的雪莲。刚进洞的时候,觉得洞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跟着濮阿公走着走着,眼睛开始有了视线,但是很模糊,看不清周围的物件,也辨别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要去何方,只是闷头行走不落下而已。
大概走了一袋烟的功夫,濮阿公停下了脚步,黄大人也停了下来,顺势坐在石凳上休息。濮阿公从一个小岩洞里搬出一个陶罐,给黄大人说道:“这罐子里装着能起死回生的仙丹,这是我们濮家的祖传秘技,不为外人所知。”
“千百年来,阿公一族不知拯救了多少人的性命,真是功德无量!”黄大人赞叹道。
“这仙丹本为仙人所赐,我濮家人只是替仙人行道而已,愧谈功德!若是黄大人也愿意替仙人行道,这罐仙丹你拿去,日后可救有缘人。”
“何为有缘人?”
“有缘人服下仙丹,三日之内必好!无缘人三日之内必亡。”
忽然一阵琴声袭来,从黄大人耳边飘过,“阿公,好像有乐声。”濮阿公也听闻到了乐声,但是却说是地下传来的洞鸣声,不是乐声。
“阿公,你仔细听,是从那边传来的。”黄大人指着洞深处,就是濮阿公不让他再往前走的那个方向。濮阿公没有接话,他也听见了阵阵锦瑟声和悠扬的琴声,那分明是在岩洞深处演奏乐器的声音,一个声浪一个声浪,悠然飘过来,回旋在洞中。濮阿公眼前明亮起来,他看见自己立在一个大厅里,琴瑟悠扬飘飘洒洒,在大厅里低声徘徊,但等仔细听来,却又缥渺无踪迹。濮阿公心想,莫不是八仙又到不二门游历来了?住在神仙洞里?
不二门在来神仙洞的路上,是一巨型石壁,石壁内外如刀劈一般,陡峭无比,矗立在猛洞河边,离神仙洞不到两里地,是灵溪人去神仙洞的必经之处。不二门有尊巨型石壁仿佛一扇天门,从半空怦然而下,有一回八仙游历到此,觉得这石壁太厚实,又阻挡人们的出行,就施法将、石壁凿开一道石缝,远望是一线天,近走是一道门,行人从门中过,仙人在天上飞,大家都方便,各得其道。
濮阿公一边想着心思,一边注意着黄大人,怕他这个时候眼睛发亮,也见到仙境,也被仙人感召。黄将军的确感受到某种力量的召唤,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洞深处走,被濮阿公一把拽住,接过他手上的陶罐,不让他往前走。
黄大人觉得晕乎乎的,脚下轻飘飘地不听使唤,濮阿公也感觉到了黄大人的异常,紧紧拽住他的手,轻揉他的手心,又掐他的虎口,黄大人慢慢才醒悟过来。见黄大人已经恢复知觉,濮阿公赶紧往回走,尽快走出神仙洞。黄大人晕乎乎的,浑身乏力,眼前是一片模糊的阴暗,慢慢又变成了灰暗,来时的凉爽生出几分寒意。
两人不言不语,静默得有些心惊,就这样幽幽地往回走。到了洞口,正午的太阳隔着一幕石帘熠熠生辉,一股热浪从石帘的空隙中翻滚而来,洞里明亮而又热气腾腾,濮阿公印堂红亮,精神抖擞,黄大人惊魂未定。濮阿公没有走出石帘,他要黄大人先隔着石帘在洞里面休息一会,等全身热透再出洞回家。
待回到家里,黄大人恢复了知觉,坐在濮阿公身边,抱起装着丹药的陶罐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细声问道:“阿公,这丹药莫不是用‘人身’做成的?”“正是。”黄将军本想再问点什么,想了想欲言又止没有再问。
濮阿公晓得黄大人是要问这丹药的方子,曾经很多人都问过,但是濮阿公不曾泄露过半字,即使自己的族人,也不可泄密,因为这个秘方只传灵溪濮家的掌门人,绝不外传。这个秘方说来也不复杂,主材只有三种:丹砂麝香和白酒,其它的材料有哪些不得而知,其中还有一味被称为药引子的要在封罐时置入,这个药引子就是“人身”。
黄大人一直默记着神仙洞里的感受,他觉得神仙洞里确实不寻常,听得明明白白,有琴声,有和鸣,若不是被濮阿公拉出洞去,他一定会循声去寻找那琴声的来处,去亲自见识到底是怎样的情境。哪天等我一个人去看个究竟!黄大人这样打算好,就暗暗观察濮阿公的行动,他想趁着濮阿公进深山去挖“人身”,就去神仙洞探秘。
八月,已是天凉好个秋,伏天的灵溪毒蛇重,上山或是进洞,都要十二分地小心,但是秋凉之后毒蛇要准备冬眠了,很少出来伤人。一连等了好几天,濮阿公都没有往深山里去,直到有一天吃夜饭的时候,濮阿公给黄大人讲,来天是个黄道吉日,宜外出,宜采撷,所以濮阿公第二天要去挖“人身”,问黄大人去不去?黄大人哪有不去的理?但是他又想去神仙洞里探个究竟,本想找个借口推脱,又觉不妥,就跟着阿公进山采“人身”。
两人走到不二门,濮阿公又给黄大人讲八仙的故事,大人听着听着,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情,心想会不会与这不二门有关呢?当年还是楚国将军的时候,一个下官曾经跟他说过一件事,说是酉水河边有块神秘之地,有一道天门和一个练兵场,天兵天将常来此处练兵,仙人们也常来此处观战,好不神奇。
会是灵溪吗?就是这个不二门吗?于是黄大人问道:“灵溪有不二门,有神仙洞,有没有练兵场?”
“大人要看练兵场吗?”
“灵溪果真有练兵场?”
“灵溪是个灵异之地,什么都可以有。”黄大人立即来了精神,像孩子似地央求道:“阿公可带老夫去见识见识?”
“哦!我差点给忘了,大人本是将军!哈哈哈!”他们过了不二门,就往不二门左手边上山,那个练兵场就在左手边的半坡之上。
方圆两三里的山坡上,灌木丛生,怪石林立,有的如戈戟,有的似春笋,有的如人形,有的似飞禽走兽,千姿百态,各显其异其妙,还有弯弯曲曲、时上时下、时隐时现、百转千回的羊肠小径穿梭其间。小径起始是一条主路,不多远处分为两条小径,然后分为三条,又分为多条,阡陌纵横,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道路。这些小路时而穿过地下石洞形成暗道,时而延展于密林杂草丛中,形成曲径通幽的美景,更多的是环绕于奇峰巧石的周围,一会儿山穷水尽疑无路,一会儿又路回峰转柳暗花明,人行其中,虽闻言语之声,却难见其人。
小径条条,百回千拐,像一只天网铺撒在半坡之上,黄大人不曾想到,在灵溪竟然还有这么一块神秘之地,真是一块天赐的练兵场。这练兵场走得黄大人晕头转向,一会儿爬阶梯,一会儿下暗道,一会左,一会右,东西南北,七弯八拐,若不是有濮阿公带领,黄大人肯定迷困其中,几天几夜都走不出来。
“阿公,在你们灵溪的山坡上,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练兵场呢?”
“祖辈们说,这是濮家先人参加的一场战争,留下来的遗迹。”
“阿公的灵溪曾经有过战争么?”
“那战争不在我们灵溪,但是我们灵溪先人参加了那场战争,那是一场生死大决战。”
“哦,是秦楚之战?”
“秦楚之战能算什么!我们濮家先人参与的那场战争,那才是真正的生死大决战,死伤几十万人。”黄大人心想,那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呢?死伤几十万人的大决战,央求阿公说来听听。
濮阿公走到也有些累,便坐下来休息,给黄大人讲述那场战争和这练兵场的来历:“几百年前,西边的一个诸侯国叫西岐,要去攻打当时的朝歌,就联合了八个方国部落组成一支几万人的大联军,我濮家先人也在其中。”
“是不是武王灭殷的牧野之战?”
“大人见多识广,先人参加的正是牧野之战,结果一战定乾坤,纣王死,大周兴,朝代更替。”
这练兵场……难道这个练兵场是牧野之战的遗迹?但是牧野之战是在中原,距离楚国的南方几千里之外,怎么可能是这里呢?黄大人忽然想起,牧野之战的战法是姜子牙摆下的八卦阵,莫非眼前这练兵场就是那个八卦阵?军书上一直都讲八卦阵,可世间却无八卦阵的遗迹,偏偏灵溪这个地方有?
“阿公灵溪的练兵场,莫非就是姜子牙当年摆下的八卦阵?”
“大人说的正是,这练兵场正是那八卦阵,我濮家先人取胜归来,受了神的旨意,就把那八卦阵记录在这片坡地之上,用以教习后人,世代相传。”
“阿公的先人真正了不起,把牧野之战记录下来,而这一片坡地,仿佛是专为那八卦阵而生,你看这些千奇百怪的物景,仿佛如神仙手笔,真是天作之合。”
“万事万物都讲个缘分,有缘人行有缘事,偏偏我濮家先人,合于天而齐于人,留下这片宝地。”阿公说的极是,这片坡地本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四周数岭耸峙,满目苍翠,遍布古树飞瀑,溪水萦绕,猛洞河神仙洞不二门,层层叠叠仿佛都是这八卦阵的守护者。坡地内危峰兀立,怪石嶙峋,河卵石铺就的条条小径,一分二,二分三,三分无数,如一张大网,一盘大棋,有纵横驰骋,睥睨天下之貌。
“我家先人受了这片土地的召唤,爬山涉水来此定居,起初也很难,豺狼虎豹盘踞已久,迟迟不肯让出地盘,先人们只好居石穴,住岩洞,请大人看这里……还有这里……”
八卦阵里阵外,有多处先人们藏身过的石穴,濮阿公一一指给黄大人看,有些石穴还有石凳石门,还可以住人。还有对面悬崖上的神仙洞,也留下了先人们的足迹。神仙洞下是酉水的支流猛洞河,河床上有一温泉,喷出一股碗粗的热水,日夜奔流不息,灵溪人叫它热水坑。黄大人忽然忆起那天在神仙洞里的情景,他明明听到了琴声,相信那琴声是从洞深处传出来的,如果不是濮阿公阻拦,他一定会去看个究竟,他感知到神仙就在不远处,灵溪真是一处仙境。黄大人思绪万千,那一场先辈们的巍巍功绩,仿佛就在眼前的这片刀光剑影的石林中,隐隐重现……
八月的天气,本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但是偏偏就有那么凑巧,刚刚还是红阳当空,热风扑面,转眼间便是乌云滚滚,山啸隆隆,狂风阵阵,秋天的暴风雨就要来临。黄大人依依不舍地往回走,路过不二门,肃起敬意,屏住呼吸,仔细倾听,阵阵西风里,似有千言万语,呜咽不止。
“阿公,您听这风声。”黄大人惊呼。阿公早已听出风声里的异样,叹息道:“只怕秦楚战事又要来临。”
濮阿公果然料事如神,秦楚之战正在酝酿之中,楚军在黔中郡紧急征调壮丁,酉阳的彭树熊三和濮宝儿他们,都被征去了迁陵,不久之后,秦军偷袭了楚国的西大门,两军血战酉水河,血战迁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