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楚顷襄王的偏头风暂时消停,但是另一件比偏头风更糟糕的事情就要发生。万般无奈之下,顷襄王答应了秦国的要求,把太子完送去秦国做人质。
太子尚幼,谁陪太子去呢?忠心耿耿的左徒黄歇,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烫手芋头。但是这样一来,太子的性命就拿捏在了黄歇的手上,楚顷襄王思考再三,决定做一件让黄歇高兴之事,以奖励他的忠诚。
“左徒一走,朝中空虚,得调一位将军回朝,镇守朝廷。”楚顷襄王支走在自边的白公公,与黄歇相商议道。
“驸马爷本来就是朝中大将军,只不过大王放他休养了几年而已,现在招回正当时。”楚王正是此意,两人一拍即合,楚王立即下诏书,招黄大人回朝,官复原职,做朝中大将军。
黔中郡谁去接替呢?黄歇想到了熊三,他可是真正的王室公族,身份高贵,又生活在黔中郡,熟悉那里的人和事,应该是最佳人选,可惜资历浅了点。于是黄歇给楚王建议,先招黄将军回朝,接替者暂缓一步。
黄大人接到楚王诏书,一天都没耽搁,火速回朝,面见楚王。当楚王问起谁可以接替黔中郡守时,他毫不犹豫地推举了熊三。
“左徒大人以为呢?”楚王问道。
“熊三!”
楚王稍微迟疑了一会,但还是下了诏书,任命熊三为黔中郡守,接替黄大人之位,但是兵权这一块,没给熊三,给了洪将军。
白公公去给熊三宣诏,黄将军作陪,白公公本想阻拦,怎奈王命难违,两人不得已结伴而行。熊三正在宫里当差,接到大王任命诏书,要接替黄将军出任黔中郡守,不敢相信,傻傻地站着不敢接诏。
“请熊大人接诏。”白公公提醒道。熊三痴痴看着黄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请熊大人接诏!”白公公再次催促道。
黄将军已经跪拜在地上,赶忙给熊三解释,熊三反应过来,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举过头顶,诚惶诚恐地接过了楚王的诏书。白公公转身走了,要给楚王复命,黄将军拉起痛哭的熊三,熊三又扑倒在黄将军怀里。黄将军想起了熊将军,把熊三紧紧抱在怀里,老泪纵横。
“走,跟我回家。”黄将军拉着熊三往外走。
“可是,我还在当差……”
“老夫要把黔中郡的事务和你交接一下,你已经是黔中郡守了。”熊三跟着黄将军去了公主府。
黄姑娘见父亲带着一位男子来家里,也未仔细看,起身回自己闺房,背后传来父亲的喊声:“阿佼,你看谁来了?”黄姑娘回头仔细一看,“熊三?”熊三也是见过世面之人,但在女人面前,胆小如鼠,腼腆得像个小姑娘,手足无措,只轻轻问一声黄姑娘好。
黄姑娘一双眼睛注视着门囗,张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一旁的黄将军看出女儿的心思,一定在张望什么人。什么人呢?除了彭树还有什么人?黄将军知道女儿心里只有彭树,怕是以为彭树和熊三一起来看她,就说熊三被楚王任命为新的黔中郡守,不日启程,来看看阿佼。
黄姑娘收回目光,低下头,很失落。熊三以为黄姑娘害羞,自己本也害羞,双眼不敢看黄姑娘,但心里又想看,便是悄悄瞄了几眼,不敢放肆看。
黄将军心头一热,忽然想到,眼前这两人,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一个是王室公族,一个是将军女儿,多么般配的一对呀!黄将军有了这个想法,就开始盘算着如何促成这个姻缘。求大王赐婚吗?那是万不得已之时,最后的招数。
黄将军借口要交接黔中郡的事务,干脆要熊三留在家里住,反正自己在家里,外人也不会说三道四。熊三似乎有点觉察到黄将军的好意,暗自欢喜,也胆大了一点,故意接近黄姑娘,一起回忆儿时的趣事,回忆在酉阳河码头看彭树跳水,在白鹤湾的流馆里做野味吃,在杜家坡上打野果子,在瀑布下面的水帘洞里,看河水在空中奔流。黄姑娘似乎不再排斥熊三,熊三也不似刚开始那样受拘束,一切都在变化之中。
黄姑娘的母亲芈尼公主看出两个孩子的变化,就和黄将军商量,若是两人情投意合,就在熊三赴任之前,把婚事给办了,怕夜长梦多,半路出叉子,黄姑娘的年纪实在是拖不起。
“我看也可,但是阿佼肯不肯呢?你是母亲,问一问她。”
“有什么不肯的?熊三是王室公亲,现在又是黔中郡守,虽说远了点,但是有你在朝中,过个三五年调他入朝,做个侍卫将军,像他父亲熊将军那样,难道不好么?”
“公主所言极是,一切听从公主安排。”
话虽这么说,但是黄将军似乎看透了女儿的心思,也隐药晓得彭树与女儿之间的真实关系,虽说当时是为了救女儿的性命,彭树献出了童男之身,但又何曾不是两人的心愿呢!
可是……彭树是有家室之人,总不能让堂堂将军之女,去做一个山大山的小妾吧?所以黄将军把女儿送回了母亲身边,隔断了与彭树的交往。
黄将军一点一滴交待着黔中郡的事务,熊三也仔细听认真记,郡府里都有哪些家当,哪里有秘密粮仓,哪里有秘密武器库,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都一一交待清楚。
“请问黄将军,黔中郡有多少守军?驻扎在哪里?”
“有十万守军,就驻扎在沅陵。”
“兵权都在洪将军手上?”
“兵力也是洞庭郡过来的。”
“黔中郡自己手上没兵力?”
“唉,目前的黔中郡正在恢复之中,等你站稳了脚跟,就可以征派兵役了,但是目前……”
“不宜征兵役?”
“就征派些劳役吧,等稳定下来再说。”
“黔中郡的兵器库谁管着?”
“朝廷管着。”熊三还想再问,但见黄将军脸色转阴,便打住不问了。
芈尼公主暗地里观察着女儿的一举一动,看到女儿与熊三在一起说话,但是脸上没有女儿家该有的羞色和灿烂的笑容,二人之间也没有亲蜜的举动,便知女儿心中无熊三,不觉有些心凉。不过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熊三出身贵族,眼下又做了郡守,是门当户对的婚配对象,所以芈尼公主打定主意,要把女儿嫁与熊三。
“但是阿佼那里,怕是……”黄将军担心女儿不肯嫁。
“阿佼跟着你流放在穷乡僻壤,落下一身的病痛,朝廷里的王公贵族,哪家愿意娶她?回来也这么久了,没有一家来提亲的,阿佼若是再不嫁人,怕是以后更难嫁,难不成去给人家做小妾?”
“唉,只有老夫晓得她的心思……”
“穷乡僻壤一山民,不说是妾,就是做正妻,也不行,不能坏了王室的规矩!”
“公主也知……彭树?”
“那山民来过家里,给阿佼送药,药倒是不错,断了阿佼的病根,可是人不行!哪怕佼儿不嫁人,也不能嫁山民!”
“都是老夫惹的祸,秦将司马错要老夫人头,到白鹤湾来追杀,是那小子舍命救了我们父女,后来又救过阿佼几回,都是生死关头,佼佼的心里很依赖他。”
“那山民走了之后,阿佼几次闹着要去山里看你,为娘晓得她是想去看那山民,没让她去。”
“公主辛苦了!公主受委屈了!”
黄将军按照公主的意思,把话给熊三挑明了。熊三喜出望外,又在盼望之中,心里美滋滋地,准备去求宫中的侍卫将军,去公主府里说媒。
可是熊三犯了愁,没有象样的礼物,就连一套值钱的首饰都置不起,拿什么去求这个亲呢?熊三想起了那条旧船,自己明明亲眼所见旧船的夹层里有珠宝,怎么不见了呢?是彭树拿走了还是父亲转移了?若是父亲转移又会藏在哪里?熊三想回酉阳一趟,于是就给黄将军说,自己先去赴任,稳定之后再来娶黄姑娘。
“什么?你要先去黔中郡赴任?”这不是明显地拒绝吗?“你…你个熊三…算老夫看走眼了!”黄将军怒气冲冲,转身就走,回家去了。
“谁惹你了?满脸的怒气。”芈尼公主问道。
“熊三那小子,说要先去赴仼,再回宫来娶阿佼,这不是……不是……推脱之辞吗?老夫这脸……这脸面……”
“我看那熊三对阿佼有情意,一双眼睛都在阿佼身上转来转去,不像是要推脱的样子。”
经芈尼公主如此一说,黄将军也回过神来,仔细想想熊三住到家里之后的一举一动,确实很喜欢女儿的,倒是女儿不冷不热的。难道是因为女儿的冷漠?抑或是?
六十二
黄将军忽又想到了白公公,该不是这该死的奴才又在背后捣什么鬼吧?当时自己给熊三说阿佼的时候,熊三高兴得眼睛里都放出火花,立马去了宫里,难不成在宫里碰到了白公公?
“怕是那白公公捣了什么鬼,他总是与老夫过不去。”黄将军叹息道。
“一句话不慎,就结下了梁子,你也付出了十年的代价,他也应该知足了。本就是奴才,仗着有大王撑腰,愈发地不像话了。”芈尼公主也很气恼。
“等熊三回来,老夫再去问问,到底出了啥事?”
可是左等右等不见熊三回来,黄将军在家里坐不住,就在门外守着,守了一会还不见熊三人影,心想这孩子难道跑了?
熊三跑去看达亚了,告诉他自己要回沅陵上任黔中郡守,不能陪伴在他身边,叮嘱他好好做事,好好照顾自己。达亚还不是宫廷侍卫,只是朝廷某位大人的家奴,听熊三说要回沅陵,便说也想跟着回家。熊三明白达亚的心思,是想进宫做个堂堂正正的侍卫,不想做家奴,熊三曾经答应过,也找过自己的侍卫长,但是还没搞成。想着眼下自己一走,达亚再无进宫的可能,就答应带达亚一起回沅陵,给自己做个帮手也不错。
安抚好达亚,天色已不早,熊三赶紧回公主府,在门口见到黄将军,说自己看达亚去了。
“五溪王的儿子达亚?”
“嗯嗯……濮姑娘的儿子。”
“听五溪王讲,达亚乃朝廷侍卫,很有出息。”
“这……这……”熊三吞吞吐吐,但还是给黄将军说了实情。
“你明天把达亚接到家里来,老夫要亲自问问他,到底是想回家,还是想留下来做朝廷侍卫。”
“若有黄将军提携,达亚前途无量。”熊三一下子反应过来,有黄将军这个大靠山,别说是侍卫,就是侍卫长,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熊三立即替达亚磕头谢恩,悄悄地抹眼泪。
“达亚也是老夫之子,只因老夫身在朝外,顾及不上,让你们受委屈了。”
黄将军扶起熊三,搂进怀里,轻轻抚摸熊三的头和背。熊三被感动,边擦眼泪边哭诉道:“我打小就喜欢黄姑娘,做梦都想娶她为妻,可是……可是我身无分文,拿什么来娶?”
原来因为这!黄将军弄明白了缘由,站起身,笑声道:“跟我来!”熊三哪敢跟着黄将军在公主府里乱窜,依然立在厅屋里一动不敢动。
“哈哈哈!熊公子请跟我来,无妨。”黄将军拉着熊三要去见黄姑娘,两名侍女正在闺房里给黄姑娘梳妆。
里屋的芈尼公主听得清楚,赶忙出来圆场,“等下要阿佼出来,熊公子在此等侯即可。”黄将军方知自己失言又失态,赶紧退回到椅子里坐下,笑声叹道:“在外十几年,早忘了府里的规矩。老了!老了!”
厅屋里的一切,黄姑娘也听得清清楚楚,关于婚事,母亲和她商量过,起初她不愿意,但还是听从母亲的安排,愿意出嫁。
母亲心知肚明女儿的心思,出了嫁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回到黔中郡,表面上是夫唱妇随,陪丈夫走马上任,实则为了她心里的那个男人。但是母亲并不点破,心想只要女儿体面地出了嫁,做了郡守夫人,有了丈夫的宠爱,自然就会断掉其他的念想。
黄姑娘梳妆完毕,来到厅屋里,把两名侍女支开,问熊三道:“你说先赴任再来娶我,难道你一上任就有银两了?”熊三本想解释,但是那件事不可以说,可是杀头之罪。但是不说又被黄姑娘误会,熊三窘迫得不知所措。
公主出来解围,“熊公子不是已经接手黔中郡的事务了么?要黄将军付你饷银就是!”
“对对!公主说得对!老夫应该付熊公子的饷银!”
熊三心里明白,这是公主和黄将军在帮自己,不禁眼角溢出泪滴。黄姑娘觉得刚才的话伤了熊三,不好意思低下了头,不再语。
一切准备妥当,熊三和黄姑娘的婚礼就在公主府举行。这是王亲国戚的喜事,黄将军又官复原职做了大将军,仪式自然十分隆重,朝廷里的大小人物一一到堂,就连楚王也送来贺礼——一对黔中郡进贡给朝廷的玉佩。
婚礼过后,熊三立即回到了沅陵。衣锦还乡,第一桩要事,就是带着郡守夫人回酉阳拜祭父亲。熊将军的坟墓,入了酉阳人的祖坟地,濮大叔作主,没当他是外人,因为他救了五个孩子的命,是酉阳孩子的救命恩人。
熊三夫妇住在河码头的濮家伙铺里,酉阳的大人小孩,都来看稀奇,因为黄姑娘做了熊三的媳妇,熊三又做了黔中郡守,谁都不曾料到,他们成了一家人。
“这是黄姑娘么?白鹤湾流馆里的黄姑娘?”几年不见,酉阳的大人小孩都认不出黄姑娘。黄姑娘的脸颊挂满了泪水,她想忍住不哭,可是眼泪却像酉水河上的那道瀑布,飞流直下,无可阻挡。
彭树正在施河陪他眼瞎的母亲,当年能干的相家幺妹,如今已是病魔缠身双目失明的阿婆,半步都离不得人,若是酉阳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彭树都陪在母亲身边。
濮大叔派人去施河接彭树,说是熊三到了酉阳。
“熊三到酉阳了?还有黄姑娘?”彭树放下手头工夫,当即启程,天黑定时进了濮家伙铺。
濮大叔摆了两桌酒席,给熊三接风,彭树赶到之时,酒席正酣,不胜酒力的熊三满脸通红,神采奕奕,敬酒必喝,正在兴头上。彭树却是悲喜交加,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却已嫁作他人妇,成了熊三的郡守夫人。
黄姑娘见到彭树,眼泪又像瀑布那样飞奔,多么想扑上去倒在彭树怀里大哭一场,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有妇之夫,又能怎样呢?黄姑娘低下头,只能把一肚子的相思语,化着倾盆泪。
迷醉的熊三认出了彭树,酒在兴头,两人又是一阵狂喝,熊三醉了,彭树替他喝,敬酒的人多,彭树也醉了,客人散去,留下熊三和彭树在伙铺里。
初春的夜晚还在冬天的尾巴上,乍暖还寒,冷风习习,半夜里河风又起,伴随着瀑布的坠落声,呜咽着封锁了整个码头。濮家伙铺正在瀑布坠落处,离码头近,喧嚣得很。但是熊三彭树醉得酩酊大醉,客人还未散尽,两人就昏睡过去,即使有千军万马撕杀过来,怕也惊不醒醉晕了的二人。
黄姑娘一夜未眠,哭一阵,又安静一阵,一直熬到天明。
宝儿下落不明,濮大叔一直想找熊三问个仔细,因为彭树掉下悬崖的时候,宝儿和熊三在一起,之后的宝儿只有熊三最清楚。
第二天一大清早,濮大叔就来伙铺找熊三。熊三刚起床,准备和彭树一起去水帘洞,当年熊三一家逃难到酉阳的时候,住在水帘洞里,彭树时常去水帘洞里和熊三一起练飞檐走壁。
熊三见濮大叔进来,便也猜到八九分的来意,就坐下来陪濮大叔说话,把宝儿在燕子洞里逃生的情形,一点一滴讲给濮大叔听。
“树板儿掉下去了,你带着宝儿爬到了八面山顶,是不是?”
“是的,我和宝儿在八面山顶躲了一天一夜,白天不敢走,就在树阴下的草丛中睡觉,晚上摸黑走,也辨不清方向,走了一夜,还在原地,被秦兵发现,抓了去。”
“宝儿抓去哪里了?在迁陵还是在别处?”
“宝儿哑……哑巴了,在迁陵喂马。”
“一直就在迁陵吗?你在沅陵没见到宝儿?”
“没见到,迁陵的骑兵没有去沅陵。”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大概扰乱了熊三的心绪,他默默低下头掩饰眼角的泪光,一旁的彭树插言道:
“姑爹,宝儿是不是装哑巴了?”
“阿公也是这样讲,他老人家占卜了好几回,都说宝儿还活着。”熊三大概是调整好了情绪,也说宝儿一定还活着,以宽慰濮大叔的心。
灵溪濮阿公听闻熊三和黄姑娘从宫里回了酉阳,也赶来打听消息,阿公的两个嫡孙留在了宫里,虽说是做了官,身份高贵,但是究竟生活得怎样,阿公不放心。
“兄弟俩跟随左徒黄歇去了秦国。”
“黄大人去秦国做什么?”
“陪太子去秦国做人质,秦楚结盟,不再开战,天下太平了。”
“哦,秦国不再来打沅陵了?”
“不来了。”
“不打仗了好!不打仗了好!”阿公边说边走开,眼角里有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