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彭树离开郢陈不敢有片刻停留,火急火燎往南方赶,到了汉口,装扮成乞丐样的老汉,害怕撞上熊三的眼线。沅陵已经掌握在苗人手中,但是彭树不知情,不敢在沅陵停留,也不敢坐船上酉阳,悄悄走山路往酉阳赶。
到了酉阳河码头,彭树潜水过渡,从猴儿岩上岸,转到后湾,再顺着山势往酉阳街上摸索过去。还是空荡荡的一条街,不见半个人影。
天色不算太暗,早春时节,云霞似锦,新月如钩,彭树顺着酉水河道,往灵溪赶路。忽然从背后的树丛中窜出两个人来,彭树本能地转身回看,一脚踏在两人的肩头,飞奔到树丛中,三两步爬到一棵树梢上,隐藏起来。
“明明看见有个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你看那人像谁?”
“没看清楚,闪眼就过了。你看像谁?”
“像酉水王彭树。”
“就是大王要我们去找的彭树?”
“正是。”
“呀呀呀!你喊呀!”
“彭~树!彭~树!大王到处找你!”
彭树居高临下,隐隐约约听到两人的对话,又听到喊声,但是天色昏暗,树影婆娑,辨别不清到底是何人,害怕中了熊三的圈套,没敢支声。树下的两人寻不见人影,又喊人不应,只好作罢,继续赶路。彭树迅速滑下树来,跟踪在两人身后,一起结伴而行。
走惯了夜路,速度就快,天亮时分,就赶到了灵溪。
“酉水王找到了!他回来了!”一进寨子,前面的两人就大声疾呼,立即就有人出来迎接彭树。彭树原本以为这两人没有发现自己,原来这两人是装傻,不愧是五溪王的亲信,有五溪王的看家本领。
人群中不见五溪王,彭树心里微微一怔:“大王呢?”
“大王守在营寨里。”
“走,去见大王!”五溪王的人马,驻扎在灵溪的猛洞河边,就是那块记录着八卦阵法的坡地上。
失踪了几个月的彭树平安归来,五溪王甚至有些喜出望外,“本王以为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你去了哪里?”
彭树不敢把黄姑娘的事情讲给五溪王听,又不敢撒谎,就笑了笑,低头不语。
“你该不是?”五溪王未明说,但是彭树心知肚明,一抹羞色爬上脸颊,二十大几的男人竟然还像小姑娘那样害羞,他的眼睛诉说了一切。五溪王明白,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彭树与黄姑娘在一起。
“大王,我赶了一夜的路,想睡。”彭树也真是困了,倒在五溪王的营帐里,就睡了。这时候沅陵来了两名苗兵,告诉五溪王,洪将军的人马杀了回马枪,到了沅陵,放出话来,要征剿五溪兵。
“洪将军调走的人马又回来了?”
“是的,大王。”
“驻扎在哪里?”
“就在二酉山下。”
“二酉山下?看来是要入酉水,回去告诉你们的头人,隐蔽好,人马不要动,有事本王会派人去找你们。”
“嗯嗯!”两名苗兵离开。
彭树不知他离开的这几个月里,熊三与五溪王之间发生的大事,不知熊三已死,黔中郡府已成灰烬。只隐隐约约听到来人相报,就问五溪王道:“洪将军的人马不是都走了吗?又被熊三搬回来了?”
“熊三在阴曹地府搬回来的救兵,本王再送洪将军一程,跟熊三有伴。”
“阴曹地府?难道熊三?”
“本王劈了熊三!给我儿做了牲祭!”
“啊?”彭树倒吸了一口气,一股寒流从脊背直冲头顶,仿佛自己变成了雪人,没有了意识,没有了知觉,眼前一黑,直挺挺跌坐在地上。
“酉水王你……你怎么了?”几名五溪精兵围拢来,以为彭树出了事。
“你们都退下!”五溪王一声命令,在场的精兵全部退走了。
彭树没有晕过去,他坐在地上嘤嘤地哭,心想黄姑娘虽是自己的最爱,自己却给不了与她相配的身份,熊三活着,她是郡守夫人,熊三死,她就成了寡妇。她还那么年轻,无儿无女,以后靠谁呢?
自己该不该把黄姑娘娶回家呢?其实彭树早有此打算,所以一直不肯与花儿圆房。但是之前……之前,她是将军之女,是公主府娇小姐,自己凭什么去娶?之后又成了郡守夫人,虽然熊三有千般不好,但毕竟是自己拜把子兄弟,还是救命恩人。所以……所以……彭树死了心,即算黄姑娘就在沅陵,彭树一次也没有去打扰过。
可是现在……现在不一样了,她成了寡妇,也跟自己实实在在有了私情,那些个水乳交融的时刻,总在梦境里重现,自己太需要她,太想念她。还有……还有……
彭树越哭越伤心,愈加地心疼黄姑娘,心想她若是晓得自己成了寡妇,该是怎样地绝望?会不会哭死?彭树忽然决定要去郢陈看黄姑娘,跟她挑明自己的想法,要娶她为妻,生生死死再不分开。彭树走出五溪王的营帐,走出八卦阵,去了灵溪,他要去濮家讨要丹药,专治黄姑娘失心疯的丹药。
“大王,酉水王之前不是也要杀熊三么?这下怎么哭得如此伤心?”彭树一走,一苗王就咬舌根。
“他替黄姑娘闹一闹,过几天就没事了。”五溪王安抚道。
“这话怎讲?”
“后生子不懂,不要多问。”五溪王堵了一帮苗兵的嘴,不准他们瞎掺和,乱猜疑。
彭树想为黄姑娘带些丹药,可是濮阿公死了,到哪里去找得到呢?彭树觉得濮阿婆也许有,就去找阿婆。阿婆似乎知晓彭树的来意,没等彭树开口,就自言自语道:
“我老婆子明天进山采药引子去,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你来取丹药,黄姑娘的失心疯就能断根。”要等七七四十九天?彭树暂时不能去郢陈,跪谢阿婆,又往那片八卦阵方向走去。
彭树径直进了五溪王的营帐,营帐里有一堆人在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见彭树进来,让出一条道来。彭树心里一惊,难道又出什么大事了?彭树奔到五溪王身边,急切询问道。五溪王告诉彭树,洪将军屯兵二酉山,三月初三那天出兵,来酉水剿我五溪精兵。
“多少人马?”
“二酉山五万,另外五万人马还在洞庭郡。”
“要如何迎战?”
“酉水河或者猛洞河设卡。”
“猛洞河设卡,易守难攻。”
“还是酉水王清楚酉水地形,就在猛洞河设卡!”
“那得去请施河的田大伯,就像当年消灭秦军那样,干他个洪将军片甲不留!”
“好!就依酉水王的。”
彭树又立马打回转,到施河请田大伯出山。
猛洞河是酉水河的支流,是去灵溪的唯一水道。牛路河是猛洞河最险峻的一段河道,几乎都是在瀑布上行舟,每过一处瀑布,都是鬼门关。牛路河又是酉阳人走山路入灵溪的断头路,一条牛道在这里被牛路河隔断,必须过渡到达对岸,再继续行走,才能到灵溪。
若在牛路河渡口设卡堵截,那是一举两得,无论楚军走水路还是走山路,都要先过这道鬼门关。牛路河设卡,驾轻就熟,故技重演,就按当年在白虎滩围堵秦军那样,在渡口两岸下张壕网,布个口袋阵,楚兵将寸步难行,别说平定五溪暴动,只要能保住自己不全军覆没,就是万幸。
当年的田大伯变成了田大爷,一捆银发束在头顶,一条蓝布巾稍微包裹了一下,掉出半截布头,披在脑后。彭树见到田大爷的时候,他正站在一棵树下吸一杯大烟,好像在往远处眺望着什么。彭树说明来意,要请田大爷出山,田大爷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眼下还是早春二月,山上的毒蛇还在冬眠,毒蛇阵肯定摆不成,但是毒酒迷魂阵不挑时,一年四季,天天都可以,田大爷决定摆个迷魂阵。
“请问树板儿,你们要在哪里设卡?”
“在牛路河渡口。”
“那就要人把毒酒挑到渡口去。”
再过三天就是三月初三,五溪精兵提前三天在牛路河设卡埋伏,迎接敌人到来。但是当年的洪将军并未亲临白虎滩,未曾亲眼见识酉水兵围杀秦军的场面,不知其中利害。他也不曾到过猛洞河,想像不到牛路河的天险有多险,就想趁着熊三已死,迅速平定黔中郡,好去楚王面前邀功。
兵不厌诈,洪将军提前行动,三月初一这天夜里,屯在二酉山的五万人马倾窠而出, 他们舍水路走山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道上夜行军。
七十六
楚军趁夜偷袭酉阳,但是酉阳街上空无一人,一番搜寻之后,洪将军留大队人马驻扎在酉阳,命副将率千余人马继续夜行军,直插牛路河。酉阳到牛路河不远不近,走山路刚好三十里,也可走水路,但是楚军无船,只能走山路。
楚军的先头人马有两百余,几次在向导的带领之下,察看牛路河渡口,收集了十余条渡船,藏在河边的树丛中。他们不敢抓本地人摆渡,便从自己的人马中,挑选会驾船的士卒。
先头人马要赶在天大亮之前,渡过牛路河,占领对岸关口,守住河道,为随后的大队人马打通一条安全线路。两百人悄悄到达牛路河渡口,天色朦胧,还未大亮,正是他们想要的时机。
拖出藏在树丛中的船只,一条渡船可以坐十人,十六条渡船,可以渡过去一百六十人,其余四十人,守在此岸,等待随后即到的人马。十六条船只在牛路河上横渡,因为水急,不能对直过渡,只能顺着水流的方向,斜渡过去。
夜幕从两岸的山顶褪去,迷离大雾笼罩着河面,两岸之间,随着一阵阵汹涌澎湃的波涛,愈加地拉长了距离,十六条船只,也慢慢地相互不在对方的视线里,随波逐流散开在半条河面。
对河两岸一片肃静,只有黎明时的鸟啼声,忽远忽近,送来一缕清翠悦耳的歌声,留在岸边观察的楚军,见渡船远去,没发现任何异常,是十分高兴,派出两人迅速给后面的人马报信。
接到前方报信,后续人马加快了速度,翻越山顶,绕过坪坝,一路下到山脚处,到达渡口。十六只渡船返回此岸,泊在河边,等上齐人马,便开船向对岸划过去。水流湍急,不能直线横渡,只能顺着水流的方向,斜渡过去,不大一会,十六条渡船便消失在视线中。
这样返往了几趟之后,千余楚兵到达对岸,迅速占领了对岸的渡口。副将在众士卒的簇拥之下,赶到了渡口边,亲自观察过渡情形。看了两趟往返之后,副将发觉有些不对劲,对岸的信号不明,未见明显的烟火信号,于是唤来留守在此的先头人马询问:
“过了河的士卒发了信号没有?”
“将军说的是烟火信号吗?”
“正是。”
“早晨雾大,看不见对岸,就连稍远处的河面也看不清楚。”
“听到有什么异常声音没有?比如喊声。”
“没有。”
副将规定了两种信号,怕雾重或者雨急,看不到对岸烟火,就补充了另一个信号,只要发现河里有异常情况,十六条船上的人马就大声疾呼,一百多人的声音,足以让留守在岸边的观察者听得见。
副将深知五溪王老奸巨猾,善布迷魂阵,虽然没有听到河面传来异常声音,但是对岸始终没有明显的烟火信号,不是个好事情,于是副将下令暂不过渡,等大雾散去,收到对岸明显的信号之后,再继续过渡。
太阳一步步从大山的背后爬上山顶,层层重雾随波逐流,往下游褪去,碧翠的河面逐渐清晰,对岸山水也隐隐约约出现在视线里,但是一直没有楚军想要的烟火冉冉升起。
“停止过渡!撤回到山后坪坝里去!”副将下达命令,准备过渡的人马只得悻悻然往回撤。
一阵密密麻麻的獠竹箭,从身后的隘口处飞驰而下,早已埋伏在此的五溪精兵一阵射杀,回撤的人马措手不及,纷纷中箭倒地,毒发身亡。副将穿戴盔甲,由众士卒包围着,未受箭伤,平安回撤到山后的坪坝里,与大部人马汇合。
一名下官赶来汇报,副将急切问道:“看清楚有多少伏兵?”
“几百人而已。”
“抓到活口没有?”
“他们就像飞禽走兽,来无影,去无踪。”
“这些山贼刁民!”
“此渡口有伏兵,我们怎么办。”
“就地屯兵!”
副将不敢怠慢,立即派人给坐镇酉阳的洪将军送信。洪将军似乎早有预料,所以并不吃惊,立即命令大部人往牛路进发,首先吃掉五溪王的先头人马,再调出蹲守在灵溪的五溪兵,一口一口全部吃掉。
洪将军是个老狐狸,大队人马到达牛路河之后,一查看地形,便觉不妙,他又带着一支人马悄悄撤回了酉阳,本想把所有人马全部撤回来,又怕五溪精兵趁机过渡来追,就留下一万人马死守牛路河渡口,想把五溪精兵堵在河对岸。
“大王,楚军果然提前来了,到了牛路河渡口。”埋伏在牛路河的五溪精兵也急忙赶回灵溪,给五溪王报信。
“酉水王与楚军开战了?”
“酉水王灭了楚军几百号人马,先头过渡的楚军没留一个活口。”
“酉水王现在哪里?”
“埋伏在渡口。”
“楚军呢?”
“撤回到渡口后面的坪坝里。”
“走!去看看!”
从灵溪到牛路河渡口,几十里山路,五溪王带了一队人马,一个时辰就赶到了渡口,在渡口的上方早早地过了渡,悄悄地与彭树相会。
“酉水王辛苦了!”
“大王来了!”
“看见领头没?”
“楚军人马多,看不清楚。”
“田大爷呢?”
“田大爷在休息,傍晚时分摆阵杀敌。”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彭树带了五千人马,早就埋伏在此地,在施河酿好的一百担毒酒,挑了五十担过来,晚上有用,埋伏在四周山里的人马,趁着白天正在休息。
“我回灵溪把所有人马都带过来。”五溪王立即转回灵溪去集合队伍。
五溪精兵在灵溪练兵几个月,个个都是天兵天将,都能飞檐走壁,潜水过渡那是小事一桩。灵溪的五千人马迅速来到牛路河渡口,快到傍晚时分,就从上游不远处潜水过河,没有上岸,怕楚军有哨兵,就藏身在河边,有河边灌木丛作掩护。
牛路河一带层峦叠嶂,山高坡陡,气温变化无常,一天之内,就有风花雪月四季特征,即使大晴天,也只太阳当顶的时候能见到太阳,只要一个风吹浪打过来,太阳就躲进了树丛中,落到了山背后。
一阵龙卷风在后山坪坝里回旋,夜幕死死罩住了整个渡口,藏在河边的五千人马迅速上岸,往坪坝周围包抄过去。
“大王,河边的人马到了。”
“快去告诉酉水王。”
“酉水王晓得了。”
“那你退下,隐蔽好。”
“酉水王请大王退下。”
“马上就要开战了……”
“酉水王请大王退下!”
两名部落头领强行拖走了五溪王,躲进了一个山洞里。
楚军十分清楚五溪精兵的杀手锏,火攻、大树杀及獠竹箭,所以楚军扎寨宿营不搭帐篷,不裸睡在坪坝里,也不进密林,而是盘在一丘丘坡地弯里,就像特殊的战壕。
天色完全黑定下来,田大爷开始行动,在楚军周围布一个迷魂阵。这个阵法能聚毒蛇几个时辰不散,爬不出阵外,也能使人迷失方向,转来转去,总在原地转圈,甚至一天两天都走不出阵。田大爷的招蛇功和迷魂阵,用了一种特殊的药功和巫术,是个祖传秘功,从不示人,也不外传,只帮乡里乡亲和亲戚六眷,不帮外人作恶。
月初之夜,夜得纯粹,连颗星星都不见,田大爷布完阵法之后,五溪精兵就开始进攻楚军。万余名五溪精兵,把屯在坡地上的楚军团团围住,几十担毒酒从四面八方泼向敌人,泼向树丛中。无数根火把从天而落,就像一场流星雨,火光闪烁,彩霞飞舞。万余支毒箭纷纷射来,直奔火光深处疾弛而去。
睡梦中的楚军有人惊醒,开始呼叫,开始奔跑,乱作一团,但是不见有人杀出阵来,五溪精兵尚无损兵折将,酉水王彭树一直坐镇指挥。
几次三番射杀之后,树林中火光冲天,毒气弥漫,五溪精兵迅速撤退,全部退到了牛路河边,若遇楚军来追,就潜水过河,若是楚军不来追,就在河边安营扎寨。
牛路河人马遭遇五溪精兵偷袭,死伤大半,逃回酉阳的人马不过两千人,洪将军差点气吐血,恨不得立即抓到五溪王和彭树,千刀万剐才解恨。
“将军,酉阳也不是久留之地,万一五溪精兵追来,我们会措手不及。”
“酉阳人马若是撤走,澧水的人马就是孤军深入,一旦到达灵溪,无援军,无向导,只有活活被困死。”原来就在洪将军从二酉山出发之前,驻扎在洞庭郡澧水一带的五万楚军已经行动,走澧水入灵溪,三五天路程就能到达。
“将军可派人去送信,要澧水的人马走原路返回,趁着现在五溪王还没有察觉到。”
洪将军来回踱步,想了一会儿,采纳了下官的建议,令命澧水五万人马停止深入,就地待命,酉阳人马往二酉山回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