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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五溪王家族有一处金银铜矿，先是被楚国霸占，后又被秦军抢走。五溪王在协助黄大人攻打秦军之前，两人就有约定，秦军退出沅陵之后，五溪地盘归五溪王所有，矿产还给五溪王家族，五溪王就把五溪精兵归在黄大人的帐下。
黄大人做了黔中郡守，没有食言，五溪地盘让给五溪王自治，其实自治不自治，并不影响黄大人的权限，只是免了几年的税赋，让其休养生息，尽快恢复生产。至于被黔中郡府接管的那些矿产，虽然与五溪王立有协议，但是黄大人也不敢私自处理，于是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五溪王秘密开了一座铜矿，并约定开采出来的矿石卖给郡府衙门，多付些银两，五溪王满心欢喜答应了。
但是黄将军一走，铜矿就悬着了，挖出来的矿石往哪里销呢？要不要跟新来的黔中郡守熊三再续秘密之约？恰好熊三派人来请五溪王赴宴，宴席就开在熊三下榻的驿馆里。
可是等到现场一看，除了一张桌子，一个人影都没有，就连熊三身边的达亚也没露面，五溪王顿感失落，幽幽地坐下，闭目养神。
“五溪王在此，幸会幸会！”双方抱拳行礼，问好，落坐。
五溪王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有两位保镖跟着，他们穿着苗服，满身有细碎的银佩饰。别小看了这些小小的物件，可是杀人利器，都是用苗药浸泡过的银片，只要伤到人的皮肤，或立即死，或折磨一个时辰再死，反正没有好下场。两位保镖各背一把弓箭，弓箭的把手一头圆，一头尖，拨掉弓环，就是一把利剑。这种时刻不合适两保镖在场，五溪王把他们支走。
酒菜上了满桌，还不见有别的客人来，五溪王这才明白，熊三是专门宴请自己，不禁有些自豪和感激，本想问问达亚近况，想了想还是没开口。
推杯换盏之间，熊三见时机已到，就开始说正事，问五溪王借兵，借五溪精兵，镇守沅陵。
“要我五溪精兵镇守沅陵也行，但有一条件——”
“什么条件？”
“把五溪地盘还给我。”
“好！黄将军答应过的事，一切照办。”
“五溪地盘上的金银铜铁矿，本也是我五溪人的，应该还给我们。”
“五溪王与黄将军是如何商量的？那些金银铜铁矿退给五溪王没有？”
五溪王虽说喝得有点多，有些微醉，但是并没有糊涂，他听出熊三话里的门道，好像是在打探自己与黄将军的城下之盟到底还有哪些。五溪王警惕起来，故意装着喝醉，干脆扶在桌子上装睡。装着装着，五溪王真的入了睡，鼾声“呼呼”飘到了门外，两位保镖闻到鼾声，进来背起五溪王就往外走。熊三也不阻拦，扶着五溪王一并送出驿站大门。
话说彭树在酉阳收桐油，五溪王派人来喊，要彭树去沅陵一趟，彭树便知五溪王有要事相商，急忙往沅陵赶去。五溪王家里有一只雕花座桶，若是生人来见，五溪王都会坐在座桶里，因为座桶里藏着机关暗器，杀人于瞬息之间，是最好的防身利器。
但是彭树来见，五溪王就坐在一把椅子上吃烟，两个保镖守在大门外，防止生人闯进来。
“树板儿来了，坐！”
“大王急忙喊我来，想必有大事。”
“黄将军走了，熊三来了，这个熊三可是你们酉阳人？”
“大王晓得他是楚人，是熊将军的儿子，当年逃难到了酉阳，人家可是将军之后。”
“将军之后又怎样？在我五溪地盘上，得懂规矩，要不然……”
“大王不是与黄将军都定好了规矩么？难道熊三要打反口？”
“熊三前日请我吃饭，想打探我与黄将军之间的秘约，我懒得理他。”
“大王与黄将军约定的时候，秦军霸着沅陵，占着黔中郡，现在秦军走了，秦楚也结了盟，熊三会不会守约也难讲，楚人可不比秦人好到哪里去。”
五溪王忽然发觉彭树变了，变得老扮了，是不是去了几趟朝廷，练出心眼了？
“黄将军要本王出兵的时候，讲好还我一座铜矿，但是秦人走了之后，他并未还来。”
“黄将军也不守信？大王怎么不问他要呢？”
“黄将军让我开了一个新矿，就在沅水上游，也是我苗人地盘。”
“大王担心……是怕熊三收了去？楚人是不让山民开矿的。”
“有矿就可以打刀铸剑，楚王怕五溪人有了武器就暴动造反。”
“大王想怎么样？”
“只要他熊三也像黄将军那样，多给银子收我挖出来的矿石，我五溪精兵就老老实实地在家种粮打猎，不惹是非。”
“熊三若是不肯呢？”
“让熊三消失！”
“黄将军怪罪下来咋办？”
“再干一仗，把黔中郡给烧了！”
“达亚呢？在衙门里可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前途无量。”
“给熊三做门徒，非本王所愿，达亚应该去朝廷，留在黄将军身边。”
“可是达亚自己不愿意，要跟熊三回沅陵。”
“等本王再送一回就是了。”
彭树低头不语。五溪王见彭树不作声，又问道：“树板儿是替黄将军着想？”
“不是。”
“那是？”
“若是熊三收回五溪地盘，收回大王的铜矿，大王何不去朝廷找黄将军？现在的黄将军可是朝廷里的大将军，说话管用。”
“但是……但是熊三可是黄将军的新姑爷，这个状怕是告不成。”
“不是还有黄姑娘吗？表姐与黄姑娘之间，情同姐妹。”
“能抵得过树板儿于黄将军的救命之恩？”
“大王若是不见外，树板儿可陪同前往。”
有了彭树这句话，五溪王心里有了底，其实喊彭树来，就是要探这个底。五溪王晓得彭树救过黄将军父女的性命，只要彭树向黄将军开囗，万事皆行，本来新矿也是黄将军默许的。
过了一向，熊三又请五溪王吃饭，五溪王心里明白，熊三要和自己摊牌了，难道新矿秘密被熊三晓得了？晓得了也好，干脆明人不做暗事，敞开了说。
五溪王依然带着两保镖赴宴，还是上次那个地方，熊三在里面等，见到五溪王，如上次一样客气，招呼五溪王入座。五溪王支走两位随从兄弟，屋里只剩下五溪王和熊三。这回五溪王有了底气，气宇轩昂地坐在那里，专等熊三来询问。
酒过三巡，熊三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五溪王在秦楚对战中，立了大功劳。听说当年黄将军请五溪王出兵的时候，有过约定，现在秦军走了，五溪王与黄将军的约定可曾兑现否？”
“五溪地盘我们五溪人自己打理，地盘上有金银铜铁矿，本来就是我五溪人的，熊大人可否还给我们？”
“黄将军没有还给你们吗？”
“黄将军不是被召回宫了吗？做了大将军！”
熊三见五溪王说话硬朗，不似前次躲躲闪闪，猜想可能是见了彭树，两人有商定。熊三晓得彭树救过黄将军的命，又与黄姑娘交情深厚。
“黄将军与家父交好，又与五溪王交情深，现在做了大将军，乃是我们大家之幸，只要是黄将军答应过的事情，我熊三遵命去办就是。”
五溪王见熊三知趣，软了下来，便也不再摆架势，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五溪王也不是贪婪之人，若是楚人的矿，我们苗人不会去抢，也不会使坏，若是我们苗人的矿，请熊大人高抬贵手，让我们苗人自己打理。”
“请问五溪王有什么矿？”
“有一铜矿，就在沅水上游。”
“黄将军可知否？”
“五溪地盘上的事情，由我五溪王作主，这是与黄将军的约定。熊大人也晓得，当初我五溪王出兵之时，就与黄将军有约定。”
“知晓知晓，五溪王与黄将军的约定依然作数，苗人的铜矿又在苗寨里，就由苗人自己打理，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得生产刀剑兵器，不得与秦人私通。”
“可否卖给熊大人？”
“可！”
“价钱？”
“不亏待五溪王。”
“好！一言为定，干了！”
熊三把酒碗斟满，一口吞下，是为盟约。五溪王高兴，喝再多的酒也不醉，临走时给熊三说道：“我屋里有好酒，明天给熊大人送几坛来。”
第二天一大早，五溪王果然给熊三送来十坛米酒，十只野味，十只家禽，十斗小米，十担桐油，十担茶油。五溪人以六为顺，以十为全，寓意着一切顺利，十全十美。
六十四
“叔，出事了，死人了。”
五溪王刚进屋坐下，一位堂侄就来急报。
“哪里死人了？你不是押货去长沙了么？”
“那个长沙客死在船上了。”
“怎么死的？”
“病死的，怕是得了瘟疫。”
“报官了？”
“报了，但是官府说是中毒死的，抬走了尸体，把我爹也抓走了。”
“什么？你爹被官府抓走了？”
五溪王腾地从坐椅里跳起身，“去把你幺叔喊来，快去！”
这位堂侄年轻力壮，一身好武功，和他爹一起负责押送沅陵到长沙的货船，从未出过岔子，深得五溪王的信任。堂侄的父亲也有一身武艺，为人特别老实，总是沉默寡言，遭人欺负。
幺叔匆忙赶来，五溪王吩咐道：“多带些银子，咱们现在就去长沙。”
三人匆匆赶到长沙，去长沙衙门询问，得到答复是说沅陵的镖师已经签字画押，承认自己下了毒，药死了长沙的桐油客。
“他是如何下毒的？我五溪王家族不懂巫蛊之术，船上也无毒物。”
“嫌犯像个哑巴，只点头摇头，问不出其它东西来，也还未定案。”
长沙商人吴爷与五溪王有交情，听说了此事，主动来找五溪王打听情况。
“吴爷可有办法？无论如何我们要救人。”
“俗话说杀人偿命，怕是救不了。”
“吴爷若有法子救人，本王一定重谢，银子事小，救人事大，本王不差银子。”
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五溪王这样承诺，吴爷会不会倾力相助呢？吴爷家住长沙，四十来岁的样子，五溪王运到长沙的桐油，一大半是被吴爷买下。吴爷是为衙门做买卖，衙门里有靠山。吴爷答应试一试，五溪王当即给了他一箱银子。
吴爷有一小女，长得白净水灵，像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被洞庭郡守看上，刚刚娶为小妾，正值壮年的洞庭郡守十分宠溺这个小妾，对岳父大人自然也是恭敬有加。
吴爷买了一付婴儿手圈和项链，因为小女有了身孕，吴爷要升级做嘎公，提前买个首饰送过去，略表心意。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吴爷只是找个理由去见小女，顺便打听一下沅陵镖师的案子。
郡守老爷见岳父大人上门，十二分地高兴，留岳父大人共进晚餐。吴爷想问油船之事，又吞吞吐吐不好直说，只是故意提了一提。郡守老爷心领神会岳父大人的意思，就把案子的大至情况透露给了吴爷。吴爷说五溪王家大业大，在沅陵是个山大王，与他做了十几年的生意，都没让吴爷吃过亏，是爽快之人。
“那镖师人也老实，押送的货物从未出过差错，怎么突然就投毒杀人了呢？”吴爷十分不解。
“岳父大人是说，那镖师不会下毒杀人？”
“死者与五溪王做桐油生意也有好几年，没见他们有什么过节，镖师杀他干吗？难不成是他自己中了毒？”吴爷顺水推舟。
“照这样看来，案子还得重审。”
“一切都由老爷作主，五溪王只是托我问问老爷而已。”吴爷一口一个老爷，叫得女婿美滋滋的，心里便有了数。
过几天，洞庭郡守亲自提审这个案子，提审沅陵镖师，且料镖师一口否认自己下毒，只说死者在船上病了，不肯下船吃饭，是他亲自带饭菜给病人吃，之后一天，病人就死了，自己怎么会在饭菜里下毒呢？
镖师开囗反供，负责此案的洞庭郡尉十分恼怒，当庭责骂嫌犯，准备动用大刑。郡守老爷心里琢磨，难道这个案子真有冤情么？若非毒杀，死者家里为何要诬告呢？郡守老爷喊来心腹，交待道：“你查查这个案子，一定要搞清死因。”
“诺！”
不过呢，这位心腹也没查到准确的案情，据验尸官所言，死者身上有紫斑，像是中了毒。可是死者嘴巴里却无毒，用银针去测试，银针不变色。不过嘴巴里无毒不能说明体内无毒，万一体内有毒呢？
案子搁置了下来，只要人还活着，没有被斩，就有时间营救。
死者父亲并不晓得有人秘密调查此案，还以为是年轻的郡尉耍花招，想多讹银子，迟迟不宣判，便怒气冲冲，闯长沙衙门击鼓喊冤，要求判官判沅陵镖师杀人偿命。
郡守老爷有些愤怒，这不是公然挑衅我衙门么？你个十有八九是个栽赃陷害，竟然敢来我衙门喊冤？也好，升堂就升堂，便吩咐道：“半个时辰之后，升堂！”
五溪王得到消息，在吴爷的带领下，迅速来到长沙衙门，看郡守老爷公开审理此案。
沅陵镖师被五花大绑带上大堂，郡守老爷坐在大堂之上，郡尉坐在旁边陪审。
“抬起头来，回答本官问话。”镖师抬头看着两位老爷。
“报上姓名！哪里人氏？犯有何罪？”
“山民叫摩柯西，沅陵人，没有犯事。”
“没有犯事为何蹲我大牢？那个长沙商客因何而死？”
镖师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没有投毒杀人，郡守老爷的其它问话，一概不作回答。若平时，犯人不招，就动用大刑，然后判个杀人偿命，斩首示众。但今天的郡守老爷没有这样做，而是宣布暂时休堂，以待再审，也许是郡守老爷对案子真的起了疑心。
镖师被带下堂去。
又过一袋烟的工夫，重新升堂，镖师依然是五花大绑再被带上堂来，大堂上死一般的寂静，气氛十分紧张，大家都以为郡守老爷要动用大刑，或者是要宣判杀人偿命。
五溪王吓得脸色苍白，轻声问吴爷：“这是要判杀人偿命么？”吴爷比五溪王还要急，刚刚收了五溪王的一箱银子，人未救成，却被斩首，将如何了难？
吴爷坐不住了，大喊一声“老爷，刀下留人！”吴爷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洞庭郡守，起身往郡守老爷坐椅边走去，被持长剑的衙门守卫拦住。
郡守老爷从座椅上站起身，大声说道：“死者若是中毒身亡，体内必有毒物。”又故意停了停，眼睛往堂下四周扫了一遍，然后站起身，大声宣布道：
“开棺验尸！”
谁也没有想到，郡守老爷会这样判，堂上堂下死一般寂静。五花大绑的沅陵镖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给郡守老爷叩头致谢！五溪王和吴爷也给郡守老爷磕头谢恩！
可是年轻的郡尉却慌张起来，其实他也不敢断定镖师真的投毒杀人，只是死者的症状像是中毒而已，因此将错就错，收了死者父亲的一笔银子，判沅陵镖师杀人偿命，好发一笔横财。
死者的父亲见郡守老爷认了真，便不敢再较真，借口开棺验尸有损家里的风水，坚决不让衙门开棺验尸。正值五月天气闷热，尸体不能久放，尽管苗家法术封尸很厉害，但是已经十多天，再拖下去尸体会腐烂变臭，甚至流出尸水，他只好把儿子的尸体就地掩埋，也不再提杀人偿命的事了。
镖师的案子就这样悬着，也不结案。
恰在此时，长沙吴爷的小女产下一子，郡守老爷要大摆宴席庆贺，五溪王当然不会放掉这样的好机会。五溪王提了一对金砖“郢爱”去贺喜，郡守老爷一看是用上等的金丝楠木箱子装着的礼物，便知礼物珍贵，之前就听说过黔中郡有珍奇异宝，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暗生欢喜。五溪王不提镖师之事，只一个劲地奉承郡守老爷，恭贺他喜添贵子，家业兴隆，人财两旺，步步高升。
“借五溪王吉言，本官若有高升之时，定会重谢五溪王！”
五溪王心头一惊，琢磨着郡守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这老爷晓得我五溪王与黄将军的关系？黄将军如今进宫做了大将军，左徒黄歇又陪着太子去了秦国做人质，这楚国的半壁江山掌握在黄氏一族手里，难道洞庭郡守也想进朝廷？
五溪王暗自欢喜，看来这郡守老爷还得巴结着我五溪王！又有些后悔带来的礼物太贵重了。但是钱财乃身外之物，很快就能赚回来，只要人保住不死，什么都好说。
过了几天，吴爷请五溪王喝酒，意为五溪王送行，因为五溪王就要回沅陵去了。
“沅陵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好桐油，这么多年一直想去沅陵看看，就是老夫晕船，一直没去成。”五溪王听出吴爷话外之音，是想去沅陵，不禁心中暗喜，赶忙问道：
“吴爷想去沅陵看么？晕船不要紧，我们自己的船，慢慢开就不会晕船。”
“五溪王几时启程？”
“吴爷几时有空，就几时启程。”
“老夫随五溪王。”
大狱里的镖师也跟随五溪王一起回了沅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