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时候我们有课本,但课本很薄,要不了几个月就教完了,于是要上很多实践课,学工学农学军。学工的去工厂,学农的去校办农场,一去就是几个月。只有学校民兵排和宣传队是例外,可以留在学校里。我们班在学校民兵排有三个人,其中赵建新是民兵排的班长。宣传队就我和文雅,我们班除去我们这五个人,其余人都去学工学农了。学工学农的同学一走,学校里几乎空了,于是学校要求宣传队和民兵排住校,宣传队赶排新节目除了参加汇演,还应邀到周边机关、工厂、公社和学校演出,不但能到处跑,还有好吃好喝,自己神气,旁人羡慕。那时候我们劲头十足,一有演出任务,拉节目单编串场词,抄起演出服,背上乐器,高歌猛进,一路绿灯,在社会上大受欢迎。学校民兵排除去日常军训,打靶比赛,野营拉练,还要接受市里的指挥,上街巡逻,维持全市广场大会秩序,还要清理黑市,抓捕美将特务。
当时,我们宣传队女生多,民兵排男生多,学校把这两部分人分开安排住校,用意是减少缠缠扯扯。宣传队住校前门口,在校门口的大礼堂里排练。民兵排住校后门口,在学校操场上训练。有时候民兵排外出执行任务,喊着“一、二、三”的号子齐刷刷从学校大礼堂跑过去。我们凑到窗户上看,民兵排还真有些样子,穿着统一发放的军绿胶鞋,肩背56式半自动步枪,腰系胸挂式帆布子弹带,这种子弹袋须用绑带在背后交叉固定。左胳膊上都统一戴上了红袖章,杀气腾腾,像是赶赴战场。
那时候,每学年第一学期开学就是宣传队重组阶段,也是训练任务最重的阶段,随毕业队员离开留下的空白要新队员通过密集排练来补充,迎接新的演出任务。一天排练的时候,我们看见雨鸽费力地提着扬琴盒子走进了大礼堂,我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她已经高中毕业,她的同学都上山下乡了,她怎么留了下来?开始排练前,我们宣传队的女队长,姓王,她圆脸,大眼,留着一种发脚略带卷曲的齐耳短发。王队长是我们学校革委会副主任,主抓宣传工作。王队长拍着巴掌说,哎哎——开个小会啊,大家都看到了雨鸽同学,她是一个出色的扬琴手。扬琴是我们民乐队中必不可少的乐器,占据着乐队的中间位置,民乐队要缺少了扬琴就搭不起架子。另外扬琴还起着给乐队对音的作用,所以咱们学校经过努力让雨鸽同学留校了。我们立刻热烈鼓掌,王队长双手向下压压,我们停止鼓掌,王队长接着说,雨鸽同学是独子,按政策可以免下乡,但雨鸽同学咬破手指,写了决心下乡的血书,是我做了大量工作,才让雨鸽同学留下来,留在咱们学校当音乐代课老师。
雨鸽还和过去一样穿着朴素,她站起来向我们转圈鞠躬。我们都是搞乐器的,知道扬琴体型大,音量足,余音长,音域广,共鸣空间好。在民乐队中充当“钢琴伴奏”的角色,慢奏时,音色如叮咚的山泉,快奏时音色又如潺潺流水,可以独奏、合奏或伴奏。
那天排练的间隙,王队长把我叫到一边说,地区广播电台要在咱宣传队录一个小提琴独奏曲,我把你推荐上去了,你想一下,哪首小提琴独奏曲你最拿手?我连想也没想说,《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王队长想了想说,好,这个好。曲调明亮,旋律优美。我见王队长高兴就想说文雅的事情,可我一下又想起来了,舞蹈队新来一个跳独舞的女生,明显是顶文雅的。王队长眼尖,见我吞吞吐吐的样子,就猜我有话要说,她怕我心里有事影响演奏发挥,就问我,还有啥要说的?都说出来,能办就办。我说,能不能……让……文雅回舞蹈队。
王队长一听,差点笑出声,但很快脸上表情变严厉了,她低声凶我说,都啥时候了,没点数吗?赶紧练曲子去!我大胆说,新来的女生没有文雅跳得好。王队长白了我一眼说,你说的没错,可是文雅好走神,这是演出最忌讳的事,跳得再好也没用。我说,提醒她,让她以后不许走神。王队长走了几步,回头拿手点我说,别再给我惹事儿哈。我说,我也是为咱宣传队着想。
女队长听我这么说,就折回来说我,你也不是不知道,全校都盯着宣传队这个有前途的角色,新来的女生有校革委领导说情,你说我咋办,撵走,可能吗?我说,文雅不跳独舞,跳个配舞总可以吧。女队长叹口气,掐着手指给我算着说,像咱们这种规格的舞蹈队一般是领舞1人,配舞最多6人,领舞两边各3人,咱舞蹈队已经7人了,要加就要加双数,加一个文雅就要再加一个人,达到9人,一般舞台没那么大,转不开圈。
女队长拒绝让文雅回舞蹈队,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赵建新的时候,他正在学校值班室里抱着半自动步枪守电话。赵建新举起枪,把枪托顶在右肩窝里朝值班室外瞄准,嘴里模拟射击的响声,啪——啪——。我说,你可不许胡来。赵建新把枪靠墙边放下,遗憾地说,抢里就一颗空包弹。我感到稀奇说,啥是空包弹?赵建新把枪又掂起来,一拉枪栓,从弹仓里取出一颗黄灿灿的子弹给我看。我把子弹接到手里,这子弹有弹壳没弹头,弹壳口是收起来的。赵建新说,这是收口式空包弹,只有弹壳和底火、少量装药,能打响,用于警告。
我和赵建新正说着,桌上的手摇电话响了。当时整个学校只有一部电话,是那种手摇的电话,通过总机转号,而我们全市教育系统只有一个总机,在市教育局里。赵建新摊开电话记录本,一手拿笔一手抓起电话听筒说,喂——。听筒里传来声音,我是地区革委会,通知你们学校宣传队代表地区革委会去缫丝厂慰问演出。赵建新边“好……好……”地答应,边记录电话内容。记录完,他一拍脑门说,哈……有办法啦。说着就把电话记录本写好的那页纸撕掉,重新写,写上地区革委会点名要文雅同学表演独舞节目。我急急说道,人家电话里没这样说。赵建新把电话记录本递给我说,你给那个女王八蛋送去,我就不信她不怕地区革委。我战战兢兢说,胡编电话内容……行吗?赵建新把我推出值班室说,出了事算我的,和你没关系,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一步三回头,犹犹豫豫去王队长办公室送电话记录本。那时候我们住校,一整天都是排练,有时候晚上还加练,星期天休息。我把电话记录本送给王队长就想走,王队长示意我等一下,我就站在门口等,心里不停地打鼓,出了一手心汗。王队长看完电话记录本就拿眼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毛。王队长说,谁让你送来的?我说是赵建新。王队长鼻孔“哼”了一下说,人家地区革委咋知道文雅?我头上也冒出汗来,我用一手汗去擦头,我头上的汗就更多了,我说,我……。我本想说是赵建新瞎编的,不关我的事。但我感觉不妥,改口说,我只是顺便送个电话记录本,不知道内容。王队长站起来,她看我一脸胆怯的样子,把手里电话记录本一挥说,走,去值班室打电话核实一下。我是个老实人,当场把腿都吓软了,我说,队……队长,文雅跳舞那么有名,也许……人家真知道她。
到值班室,赵建新正坐着椅子把双腿翘到桌子上等我消息。他一看王队长来了,一下子懵了。他知道大事不好,一下站了起来。我站在王队长身后打手势挤眼睛,意思是我可没出卖你。王队长把电话记录本扔到桌子上说,电话是你记录的?赵建新瞄一眼电话记录本,眼皮一抬说,是我。王队长说,人家地区革委点名让文雅演出了?我低下头,心想完了完了。不料赵建新居然底气十足,大声回答说,是的!地区革委确实点名让文雅演出,我就是这样记录的,不会错。
王队长指指电话说,打过去,核实一下。赵建新有些慌了,推脱说,算了吧,人家就是这样通知的。王队长一脸严肃,又指指电话说,打。赵建新又看看我,我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又缩缩脖子,赵建新只好哆嗦着手指在转盘上拨电话号码,拨了几次都错了,最后拨通了。王队长拿过电话听筒说,我是红旗中学革委会,刚接到地区革委会一个通知,让我们慰问演出。地区革委会人说,哈——是的是的,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可以好好排练一下。王队长说,我们学校有个叫文雅的学生……。地区革委会人插话说,文雅我知道,她爸是下放到地区的干部,刚恢复工作,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那丫头表现咋样啊?王队长愣住了,半天没有吭声,电话里传来声音,你咋不说话?要不说,我就挂了。接着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