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回到井队看见我营房车门下塞进来一封加急电报,我拆开电报信封,是我父亲发给我的,上面就几个字:招干录取,速回!我一下懵了,我在这里刚打开局面,正准备乘胜前进干出一番事业呢。
井队工作和别的工作不一样,钻机一开,人能休息,设备不能休息,设备必须二十四小时转圈。我们这个队有这样一条规定:井队领导班子没有特殊情况不离队,节假日不离井场,复杂情况不离现场,关键环节不离岗位。钻台上遇到紧急情况,院子里休班的无论是钻工、泥浆工、架子工、柴油机司机、地质工程师、测井工程师、卫生员等,连炊事班也不例外,都要顶上去。
这段时间,罗小文心情不好,他正在为电大夜里上课发愁呢,他已经缺了好几节课,这都是算学分的,搞得他整日心烦意乱。当天夜班,我去井场找罗小文,顺便看哪个岗位人手不够,我就挽挽衣袖顶上去,算是最后再给井队贡献一些力量。夜晚井架矗立,一串亮晶晶的灯从塔尖落到塔架平台上,塔尖上的灯就如同天上闪烁的星星。荒野的风在夏季也裹挟着寒气从钻井平台上呼啸而过,我搭帮罗小文用井架上的天车、游动滑车和大钩,起出井里的钻具,把湿漉漉滴着泥浆的钻杆按顺序排放在塔架平台上的框架内。接着,用钻井泵向环形空间灌注钻井液,保持井筒内的液面高度不下降,使井筒内的压力能平衡地层压力。
歇息的时候,我说罗小文,下去走走?罗小文说走走吧。从钻井平台下来,走过轰鸣的发电机,我问发电机工,没事吧?电机工看一眼灯火通明的井架说,放心吧文书,我操心着呢。要知道文书在井队就相当于领导秘书,地位很高,没人敢惹。我和罗小文围着井架转圈走,这里是一片荒草地,枯萎的干草,被露水润了一夜,软软绵绵,很有韧性。偶有未及消失的露珠,不断打在他俩的脚上,鞋都湿了,阴阴的凉。我们并肩走着,罗小文不时把土疙瘩踢一脚,飞起的碎块落到远处草丛里,惊走了一只野兔。罗小文先开口说,你有一封电报,我放你营房车门下面了。我说我看到了,就为这事找你商量呢。罗小文说,是家里有事,速回?我说不是,是招干录取,让我回去报到。
罗小文诧异得张大了嘴巴,他朝四下看看,把身体向我挪了挪,神神秘秘地用手指着钻台说,这么说,你要离开这里了?我点点头说,就是来找你商量,你看我是回还是不回?罗小文朝钻台上默默地看了好一阵子,才突然扔过来一句话说,要是我,肯定走,机会难得。我嗅着空气中的青草味心里竟然涌起了一股依依不舍的情感来。罗小文见我沉默不语,咳嗽一声说,我可不是盼你走啊。说实话,前段时间我是赌气和你比,做好事,扫院子,到炊事班帮厨,给队长洗衣服,不但没效果,还遭队长批评和别人挖苦。你说我图啥?不就图转干嘛。我打断罗小文的话头说,你做好事没错,不应该只给队长做,要给大家和集体做,这样就没有风凉话了。罗小文眼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又扫了一下,还躲着我的眼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都这时候了,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咱可是一起来的。罗小文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扔到黑夜里说,那我可说了啊。我说,我就猜到你心里有话要说。罗小文摇头,感叹道,难于启齿呀。我已经猜到他要说啥,我就替他说,你是不是想让我给队长说说,让你接替我做井队文书?罗小文竖起拇指说,高!知我者乃诸葛孔明也,就是这个意思,我发现笔杆子爬得快。我笑说,井队就没有文书这个岗位,咱井队是以石油师一个连为基础组建的,队长留恋部队生活,才把我当文书用,其实就是后勤服务人员。罗小文说,管他啥员,只要写材料就行。咱俩都是高考落榜生,我水平也差不到哪去,要不高考也白参加了。
我想井队也确实需要一个笔杆子,全队挑来挑去,技校生、大学生是有,但都是理科生,舞文弄墨不行。下夜班后,天已蒙蒙亮,我和罗小文在井队洗澡室洗过澡就去找李队长说事。现在我的命运,说期望也行,就捏在李队长手里,全指望他了。我没有客套,直接把电报给李队长看,李队长看完电报,一拍桌子说,可以嘛,自己把自己提干了。说着,李队长站起来挠着头说,当年我在部队提干可是费了牛劲,你可好,一张考试卷就把自己提干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怕李队长不放我。李队长看出我有些紧张,就摆摆手让我坐下。然后对罗小文说,你也坐下。罗小文这才“哎”一声坐下。
李队长眯起眼略作思考状,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头说,我喜欢三种人,一是有本事的人,二是做事认真的人,三是作风顽强的人,顽强到啥程度?当年咱们井队是清一色的石油师战士,个顶个的精壮。说一声上,一个班就上去,完成工作从不打折扣。记得一次起钻,一名石油师战士的半截手指给拉断了。人家转身去地窝子旁的露天灶房,喝口酒,把烧红的柴刀烫在伤口上,豆大的汗珠往外冒,简单包扎一下,继续上钻台干活,这就是作风顽强!谁能比?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人嘛,不论做啥事,没有顽强的作风不行。
李队长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一通顽强作风,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我把手握成拳头,感到一股顽强勇气从心底湧上来了,如果此时胆怯不敢说,我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原谅自己,我豁出去了,我说,队长放我走吧,让罗小文接替我的工作,他文笔也很好,可以胜任写材料工作。罗小文赶紧站起来说,是的队长,我写材料没问题,我高考语文考60多分呢,算高分。李队长早已揣透出了我的顾虑,知道我在焦急地等待他的意见,就对罗小文说,你走吧,你的事我知道了。罗小文后退着走出屋,轻轻把门虚掩上。
李队长这才竖起一根手指,不停来回摇摆着对我说,你打听打听,凡是有关个人前途的好事,我从不阻拦。但是……。这一句“但是”把我吓得够呛,李队长接着说,你不要匆忙做决定,尤其是不要凭冲动做决定,我这一关没问题。我满腹狐疑地说,队长……你的意思是……?李队长语气坦诚地说,你这事还要一层层往上报,报钻井大队、钻井公司,最后到油田总部才能批下来,难啊……。说着,李队长仰着脸看着屋顶想,边想边嘀咕,找个啥理由呢?我说,实习期不合格,身体也不行。李队长睁大眼睛说,你身体不好好的吗?我拍着自己的右上腹说,这里肝大两指半。又拍拍心脏说,这里有杂音。
李队长笑起来了,边笑边说,实习期哪有不合格的?反正我没见过。油田是国家的,工人也是国家的,国家的工人哪能随便开除?不过事又说回来,你真要想走,不去办咋知道办不成,办不成也要办,啥事儿都是人干的,现在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辞职。这是你自己要走,油田没撵你,保准今天报上去明天就批下来,油田招工指标抢手得很。我说我现在就写辞职申请书,我在李队长桌子上刚把稿子摊开,李队长一把摁住说,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开玩笑,报上去就收不回来了。我挠挠头想,关键时候可不能犹豫,犹豫不决是兵家大忌。于是,我咬咬牙说,没事,那边已是板上钉钉,不然我父亲不会发电报让我速回。李队长说,这样吧,我好事做到底,帮你跑手续。我一听,感激的无话可说,眼泪都快下来了。李队长挥挥手说,不是啥大事,你那档案里也没啥东西,就几片纸,给你办个油田退工手续就行了。
事不宜迟,李队长当天就坐井队的吉普车去给我跑退工手续,下午就把手续办完了,真神速,看来油田招工指标还真抢手,我空出的指标,很快就有人顶上来。我在井队办了退职手续,该上交的上交,该带走的带走,最后李队长说送佛送到西天,派井队吉普车和罗小文把我送到油田长途汽车站。分别的时候,罗小文握着我的手,感激地说,大恩不言谢!我知道罗小文已接替我做上了井队文书。
多年以后,我和罗小文再联系,他电大毕业后传干,一路顺风往上升,最后任钻井公司总经理,套用行政级别是正科级,套用部队级别是正营级。他说这一切,都得感谢是我把井队文书的岗位让给了他,要不然还不知道是个啥结果,也许要当一辈子钻工。
在汽车站候车室里,我意外地遇见了油田电大同学翟敏,翟敏穿着连衣裙,身边立着一个大皮箱子,在候车。我买了车票,绕到翟敏面前说,你这是去哪呀?翟敏一下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是那种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肤色也白皙不少。翟敏看看我说,我还问你呢,你这是去哪?我没敢说实话,我说回家看看。翟敏很优雅地耸耸肩说,我调回老家县水利局工作了。我说,好事啊,离你父母近了。翟敏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开玩笑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调到我们县水利局工作呀?我笑起来说,哪有那么容易?翟敏大胆说,傻瓜,我喜欢你。说着,捂着嘴笑起来。我假装认真说,真的假的?翟敏翻我一眼,把嘴角一撇说,你啊是个有前途的人,一来油田就发表诗歌,还在油田报纸上发表散文《荒原一片篝火红》,我是一口气读完的。我们采油厂姑娘们热闹一团,纷纷争相抢读,把报纸都抢烂了。听说,你这篇文章在油田影响很大,连油田勘探局长都抽时间看了,一连说了三好!我暗暗叫苦,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可不是啥好事,反倒让我徒增担忧,不会把我追回去吧。
在油田汽车站候车室里,我意外地遇见了油田电大同学翟敏,翟敏穿着连衣裙,身边立着一个大皮箱子,在候车。我买了回省城车票,绕到翟敏面前说,你这是去哪呀?翟敏一下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是那种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肤色也白皙不少。翟敏看看我说,我还问你呢,你这是去哪?我没敢说实话,我说回家看看。翟敏很优雅地耸耸肩说,我调到油田后勤基地工作了。我说,好事啊。翟敏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开玩笑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调到后勤基地工作呀?我笑起来说,哪有那么容易?翟敏大胆说,傻瓜,我喜欢你。说着,捂着嘴笑起来。我假装认真说,真的假的?翟敏翻我一眼,把嘴角一撇说,你啊是个有前途的人,一来油田就发表诗歌,还在油田报纸上发表散文《荒原一片篝火红》,我是一口气读完的。我们采油厂姑娘们热闹一团,纷纷争相抢读,把报纸都抢烂了。听说,你这篇文章在油田影响很大,连油田总部领导都抽时间看了,一连说了三个好!我暗暗叫苦,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可不是啥好事,反倒让我徒增担忧,不会把我追回去吧。多年以后,罗小文告诉我,油田勘探局长的确派人来钻井队了解我的情况,说是要借调我去局里当秘书培养,听说我走了,人家也没说啥。
那天,我六神无主地把翟敏送上油田交通车,翟敏找个靠窗位子坐下,我站在车外窗户下说,祝你快乐。翟敏噘着嘴说,有啥快乐的,你又不喜欢我。我打哈哈笑起来,翟敏也笑起来说,玩笑,玩笑呢!油田交通车开走了,我举手告别,赶紧去找我要坐的长途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