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977年高考时,我们农场在疏附县辖区内,所以我们要去县上参加高考。我们带着行李,坐着农场新配发的拖拉机,车头上插着红旗起程赶路,朝我们的考点疏附县进发。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上颠簸,大草地广漠无垠。那条老长的白晃晃大路,他从很远地方就望见了,硬撑着走上小丘陵,下到丘陵地,总算把那条路走完了。这时正是隆冬,大草地上常起风,那风异常凶猛。车子往前走了又走,坐在拖拉机车厢里,能听到无数细砂碎石“沙沙”作响,大草地上的旋风更多,一根冲天尘柱,会把在地上走的人连续推几个跟头。一只老鹰被风吹得像纸片一样在空中飞,箭也似的飞过我们头顶,谁也说不清它为什么这时候还飞,它需要什么。后来,下了一段很长的缓坡,拖拉机下坡时,四野空气里充满奇怪的声音,风吹过的声音,云飘过的声音,阳光洒下的声音……这种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后,县城的轮廓慢慢地出现了。
当时,全县的知青涌进县城,就像重大的节日一样热闹,大街小巷到处是手捧书籍的考生,有三十多岁的老三届,也有十六七岁的应届毕业生,但现在大家都是考生。小县城无力接待这么多人,腾出小学教室让我们住宿。那时候我们外出都是带行李打地铺,没住过旅社。
打地铺的时候,我听见了县城街上传来隐隐约约的锣鼓声,“咚咚锵锵”的锣鼓声被风刮得飘忽不定,断断续续,几乎没了声息,又忽然响了起来。这个时候,听到锣鼓声,那感觉与平时完全不同。它烘托出了喜庆的气氛,为冬季的山川、河流、街道染上了悦丽之色。
我们好奇,跑到街边去看,看见一群人开始走成一团,慢慢走成了单行。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敲锣,后面一个人打镲。在俩人身后,一个中年男人胸前吊着一面大鼓,系着红绸的鼓槌上下翻飞。队伍尾巴走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手里掂一面小锣,边走边敲,也没啥章法,小伙子不时扭着身子,与身后一群穿红棉袄的扭秧歌的姑娘说唱,那呀嗨,咿呀嗨,那个咿呀嗨,那个呼呼那个呼呼,那呀伊呀嗨!看样子,是庆祝恢复高考。
县里是按知青点安排知青住宿,大知青点安排两个教室,小知青点安排一个教室。教室中间拉一条绳子,绳子上挂着浸透油污的帆布,算把男女隔成两个世界。一道帆布墙两边,有睡课桌上的也有睡地铺上的,不过地上铺了一层麦草。我们把铺盖卷摊开在麦草上,和衣而睡。说是睡,其实也睡不着,好在教室里有电灯,我们就抓紧时间复习。我和常玲隔着一道帆布墙,有问题我就撩开帆布下摆问她。常玲聪明,从小她父亲教她学习,有底子,自学能力强,再加上有课本,水平明显比一般考生高出一大截子。我请教常玲的时候,无心学习的赵建新和老莫不断朝我挤眼,做鬼脸。学到半夜,教室外面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都飘进教室里。教室里没炉火,我手冻得肿成个馒头样,握不住笔。铺盖卷又单薄,冻得睡不着。
赵建新、大头还有老莫闲着没事,就拼命抽烟,烟从他们鼻孔里冒出来,呛得大家猛咳不止。一个号称铁姑娘的女知青撩开帆布,怒不可遏地一巴掌打掉赵建新嘴里的烟说,叫你抽,抽死你!你别在这受罪,滚回农场,好好抽去吧。赵建新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说,烟暖房子屁暖床。老莫接话说,回农场还要干活,还不如来县城里溜达溜达。这时,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说,想考的不让考,不想考的硬来了。这么一说,我们就想起了白石头,他被关在公社,明天就要高考,还不急疯了?
到考试那天,我们一到考场就傻眼了。考场纪律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严厉,有武警战士在用白石灰粉撒的警戒线里笔直地站岗,进考场对着照片检查准考证,教室里前后都站着面色严厉的监考老师,先宣布考场纪律,随着尖厉的电铃突然响起,开始发考试卷,接着监考老师手一挥说,开始答题!
日他得儿,我们哪见过这阵势,都吓傻了。那时候我心里素质差,感觉压力有天那么高,地那么厚。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啥也想不起来,嘴唇哆嗦,双腿颤抖,尿憋的感觉就像海浪一样,一浪一浪朝我脑门上涌,我夹紧双腿拼命抵抗。我这人有个毛病,一紧张就尿憋。进考场时,我刚把准考证交给监考老师,就感觉尿憋了。我说,报告老师,我还得上趟厕所。说着,一个急转身朝厕所飞奔而去,刚才和我一起去厕所的赵建新和老莫正嘻嘻哈哈地往回走,问我,着火了,跑那么快?我说,撒尿。赵建新和老莫几乎异口同声说,你不是才和我们去过?我顾不上搭理,跑到厕所就尿,当然尿不出来,只把尿憋的感觉尿掉了。
可这会儿,才过去不到十分钟,我又感到尿憋了,而且来势凶猛,天崩地裂,我牙咬得咯咯直响,拼命忍着,但等我把试卷从头到尾看一遍,我的心就悬起来了,我一道题也不会。尽管在这之前,我囫囵吞枣把课本复习一遍,可我的基础不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要把数理化、语文、政治的知识往脑子里灌,把我都灌懵了。
我偷看了一圈考场,赵建新一副放弃的样子,不紧不慢玩着手里的笔。老莫举手说,报告老师,不会做,能出去吗?老师看看表说,半小时后可以交卷出去。知青小丁也如坐针毡,看到教室外面站着武警战士,也不敢捣乱,就趴在桌上睡着了。赵建新、小丁和老莫只参加了高考的头门考试,后面的考试就放弃了。
我隔着课桌,看到常玲坐在教室另一边答题,她很沉稳,一点也不慌张,答题好像很顺畅。这个时候我就猜想,这个教室里要是考上一个大学生的话,也许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