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给机关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我深知,当权力不属于组织,而是落到每一个的身上时,权力从某种程度上说就私有化了,可以有很多用途,甚至可以当做报复的利器。谁让你上次出差回来拿上土特产偷偷给了小张不给我?谁让我孩子满月你不送红包?谁让我老爸过寿你不上礼钱?谁让你不给我孩子婚礼照相……大多数人都会把这种私人恩怨带到投票上来。
在机关里,除个别关系特别好的外,同事之间也很难有长期朋友,权利和利益大都产生在单位。在权利和利益面前,同事之间就有竞争,没有真话,相互猜疑,相互妒忌,相互不服,甚至相互仇恨。在权利和利益面前,别指望谁高尚,礼让谁,谁宽宏大量理解谁,谁善良同情谁,只有当自己安全上岸了才有可能腾出手拉朋友一把,当俩人都没有上岸的时候,即使朋友之间也要博弈一凡。
投票之前办公室鲁主任做了说明,借调来的同志和大家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但受到编制数限制,不可能都解决,毕竟有一部分同志要落选要离开,这是很伤感情的事情。为了公平,采取大家投票的办法来决定去留。最后,办公室鲁主任看现场气氛有些凝重,就戏谑一句说,一切权利归农会,开始吧。
其实,一个单位的人,谁啥样谁不清楚?但是,参加投票的人心中早已有数,选谁不选谁还没走进投票现场就已经定下来了。投票经过统计,结果一公布,我傻眼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票数不够,面临着清退回原单位的现实。我如坠无底深渊。这事要出在别人身上也就算了,却偏偏出在了我身上,我挠着头还不太相信眼前的事实。在市局我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谁也不得罪,谁的忙我都帮。比如,晁小勇,我家孩子结婚,这个休息日你去帮忙拍照吧。好。晁小勇,我头疼,这个简报你帮我写吧,这是参考材料。好。晁小勇,我家水管坏了,你帮我看看吧。好。总之,谁找我帮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在对待工作上,我更是任劳任怨,我的手机是24小时开机,还没有一分钱通信补助,经常是天还没亮就被手机铃声叫醒,领导说,今天早上你必须7点之前赶到某地,为局里一个活动拍照,或者是为某个检查组拍照。更烦心的是我不仅要为单位拍照,还要为单位起草宣传口的相关文件材料,在机关里写材料是个苦差事,没人愿意干,很多时候这苦差事就落到我头上。好在我有在油田写材料的底子,写出来领导还满意,这事就落我头上了。
这也不奇怪,古代的衙门与现在的机关虽说不是一回事,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坐在里面的都是读书人,都算知识分子。过去坐在衙门里的大都会舞文弄墨,为官与为文似乎从来不分家。现在,似乎还是这样,那些无根无底的普通工作人员在机关里大多都要会写公文,不会写公文是很难站住脚的。有时,我拍照回来正在往电脑里输照片,领导突然交代我赶紧起草一份文件,我就停下手中照片的活去写文件,刚写了一半,领导又跑来说,这个文件先放放,赶紧写这个文件,这个文件上面要得急。于是,我就放下手中写了一半的文件,去写那个要得急的文件。要得急的文件还没写完,领导又慌慌忙忙跑过来说,文件先别写了,赶紧把好照片挑出来,上面等着看呢。
我就赶紧去挑选照片,忙到下班,还要加班写文件,好明天一大早把领导布置的那几个文件交出去。我经常是赶稿到后半夜,一天只睡几个小时,但天一亮又有新的活布置下来。最忙的时候,我一天要赶好几个会议,遇到我们口的会议,就要提前做好一应事务,把会议开好、开成功。尤其是机关的重要会议,必须开得在气势上隆重热烈。一个会议开得成功不成功,靠得就是在接待上滴水不漏,在文字上的大气和扎实。我深谙个道理,机关里不管工作干的扎实不扎实,但文字材料一定要写的不摆花架子,不走马观花,让人一看材料,就感到有东西,实实在在。会议开的实实在在了,照片也就实实在在了。有时,开颁奖大会,我就要在会前熟悉一遍上台领奖的过程,甚至要排练“走台”,领奖人像模像样地列队走上去,又像模像样地走下来。会议开始,我胸前挂着带闪光灯的相机,当着会议上屏息敛气的黑压压的人群,在庄严的主席台前走来走去。我把镜头对准主席台上的领导,领导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我把镜头对准普通群众,普通群众也老实了。
投票现场陷入了混乱,一个票数不够的女同事突然哭了起来,接着又哭了一个。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懵了,我留在市局就没想到会被清退,会遭遇到这种下场。当我意识到这就是残酷的事实后,嘴角不住地抽搐,悲从心起,也忍不住哭了两声,但很快就强忍住了。这些年来,我也得罪过一些人,比如说,某某要借公家的相机用,我就没有答应。也许这些人现在看到我越落魄、越倒霉、越糟糕,他们表面上投来同情的目光,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我揉揉眼睛回到办公室整治自己的东西,做着离开这里的打算。直到真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我才感到我对这里还是很留恋的,以后这里就不是我的办公室了,我再来这里,就是到上级机关来办事。这个时候,小李已经出去请客庆祝了,他幸运地转正了。严大姐路过这里,特意拐进来说,你太老实啦,人家都拉票呀。我叹口气说,我也拉了。严大姐眼睛红红地说,就打个电话?我说,是呀,那还能咋样?。严大姐叹口气说,光打电话是不够的,好了,不说了,说了也晚了。
严大姐走后,我枯坐了一会,又发了一会呆,还是没弄明白拉票里面还有啥讲究。下班后,我垂头丧气地回家。傍晚的街道异常热闹,像海潮,此起彼落,仿佛急着要把这一天淹没。有小贩匆匆走过,挑着新鲜的蔬菜瓜果,水珠子滚下来,淅淅沥沥地洒了一路。我看一眼那成色,要是在平时,我或许会把小贩喊住,买上两样带回家。可是,今天不同,我没有这个心情了。街上几个男孩子,骑着单车,把身子低低地伏在车把上,箭一般地射出去从我身旁闪过。这么多年了,我也曾像那几个男孩那样青春过,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放眼望去,眼前尽是青山绿水,踏不遍,看不足。现在我的壮志已经灰飞烟灭了,我还能怎么样呢,这就是生活。
无记名投票这种事真是民主,我就想给借调人员转正投票是件小事,如果是件大事呢?民主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决定一个单位的命运,决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这样的民主就太可怕了。这样就使我对投票有了进一步的认识,那种只要民主不要集中的无政府主义永远是不行的。我就想到,经常在资本主义国家进行的什么全民公决和竞选是何等的虚伪,说穿了和我们投票转正一模一样。以前只知道资本主义民主危害大和害死人,只知道理论没有感性认识,这一回投票转正可是体会到了。相比之下,对我们社会主义民主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还是我们社会主义民主好啊,我们有民主也有集中,是民主基础上的集中,是集中指导下的民主。关键是指导,最终是集中。这样,如果你民主错了,还可以通过集中再改正。这下我理解了,我们选举时都要先由领导指定候选人,不叫你乱选,不叫你乱投,乱选乱投肯定会弄错。
这一回我投票落选,使我对什么叫群众意见有了另外的理解,以前总觉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现在我才明白,群众有时候会有私心,也会办错事,群众的私心在暗处,领导的私心大家都盯着是在明处,所以我还是相信领导,这次要是由领导决定借调人员去留,尚局长估计不会这么干脆利索地把我退掉。
我回到家门口,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丁丁当当的声响,我就知道,这一定是常玲在做饭庆祝我把事办成了。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悲伤,把钥匙悄无声息地插入锁孔中,尽可能地轻声旋转。打开门,客厅里里灯火明亮,厨房里,传来油锅爆炒的飒飒声。一只砂锅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鸡汤的香味一蓬一蓬浮起来,窗玻璃上模模糊糊的,笼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常玲扎着围裙端着砂锅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我把一万块钱放在了电视机前显眼的位置上,就问,咋啦?我说,人家油米不进,拒收啦。常玲愣了一下,突然尖叫起来,一下把砂锅扔到了饭桌上,甩着双手说,烫死我啦,烫死我啦。说着,就去水管下冲手降温。我帮忙把饭菜端上餐桌,俩人吃了饭,冲洗一番,就半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节目调来调去也没啥好看的,常玲见我情绪不好,关切地问,事没办成?我被市局清退的事我向常玲隐瞒了好几天,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怕说了会有不好的后果,比如,她看不上我,和我离婚。
可是这事瞒不住啊,早晚会知道,我就如实说,我被市局投票清退了,明天就离开。常玲并不吃惊,好像她已经预料到了这种结局,她说,退就退吧,不就是去分局嘛,总比农场好吧。没想到,常玲心这么宽,比我看得还开,并不觉得去分局是什么丢人的事,还说,常言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随遇而安吧。我哧溜吸一下鼻子说,就这样被清退,我不甘心。
我被市局清退,常灵并没有小看我,还劝我想开些,是谁说的?丑妻近地家中宝,骆驼单走罗锅桥。常玲虽说长得并不是十分的漂亮,可常玲气质高雅,人近中年了拾掇得干净利落,经常是一身西装套裙,经常是发髻高挽,走路如行云流水,很有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