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后来,地区革委会又布置我们宣传队去克孜勒河的水利工地慰问演出。舞台就搭在工地上,那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我小时候常去游泳的大河被拦腰截断,中间挖出一个看不见底的巨大深沟,深沟四周垒起大坝,一头蓄水,一头是泄洪大坝。一排吊塔上悬着高空运输线,吊头在人们头顶上荡来荡去,不断地把土和石块运送到坝顶上。坝上坝下到处是人,汽车、推土机在匆忙地奔跑……
演出前,工地总指挥文雅爸来训话,话的大意是,地区革委特别重视农业学大寨,学大寨离不开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为了给地区农业找个命脉,就在这挖个大水库。大家齐心协力干好活,来这干活的社员每天记十个工分,还补一个白面大馕……。训完话,文雅爸一手叉腰,一手用力一挥说,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红旗中学宣传队代表地区革委来慰问演出,这个宣传队不用我介绍,我想大家早有耳闻。现在我宣布,演出开始!
春雷般的掌声,热烈的欢呼声,一阵接一阵,工地沸腾了。演出声乐器声和工地上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紧张而欢乐的交响乐。在这种交响乐中,我们的演出在持续两个小时后圆满结束。
返回学校时,两辆车子一前一后,这次前面是道具车,后面一车是宣传队的人,我和雨鸽在道具车上押车,任务是不让道具半路丢了。在宣传队,我和雨鸽都是搞乐器的,比较说得来,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有共同语言。那天,雨鸽告诉我,学校已推荐她去市音乐学校进修,回来就转成正式教师。我说真不赖,这得给扬琴记一功。
汽车在工地上一个劲地往上爬,汽车爬得很累,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不停地哼哼。爬上深沟,嘿,还有一个大土坡。大土坡贴着荒地起伏延伸,像是波动在衣服上的一条纹。大土坡的泥土路面有些松软,路边还积着雨水。汽车一摇一晃往上爬,爬着爬着轮子打滑,司机猛加油门,汽车后轮子旋起一片稀泥,车轮越陷越深,车身开始倾斜,车上的道具“哗啦”一下朝一边倒去。司机师傅大喊,跳车——快跳车!一开始,汽车倾斜翻得很慢,我赶紧跳下车。雨鸽本能地去抢救斜靠在车厢边的扬琴,她想把扬琴盒子掀到车外,就迟那么一点,车翻了,倒扣的汽车车厢帮硬生生压在了雨鸽身上。
那时候,医疗器械啥的都差,医疗水平也不行,把我和雨鸽往医院送的时候,雨鸽还能说话,她反复问文雅,我会死吗?我会死吗?文雅拉着她的手说,不会,你看你都没有流血,你不会死的。一路上文雅都在鼓励雨鸽,坚持——!要——坚持啊!后来医院诊断,雨鸽的肋骨全部压断,肝脏也被压烂,永远闭上了她18岁的眼睛。
我跳车,跌到深沟里,摔断了腿,无法上学,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76年上半年,再过几个月我就高中毕业了。宣传队王队长多了个心眼,她怕我毕业后学校不报销我看病的医药费去找她的麻烦(人在学校啥事都好商量),就自作主张给我办了留级手续,到1977年高中毕业。
我休学养病期间,文雅骑着女式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大网兜来我们家看我,文雅站在我们家院子门外喊,晁小勇在家吗?我姑来喀什探亲看我们,她打开院门,眼睛一亮问,你是……?文雅大大方方地说,我是晁小勇的同学,来看他。我姑上下打量着文雅,“啧啧”咂吧着嘴说,多齐整的丫头,快进屋。我腿上打着石膏不能下地,就靠坐在床上。文雅提着网兜进来,网兜里装着玻璃瓶水果罐头,还有一个金属的饼干筒。
文雅大变样,她换上了碧绿笔挺的军装,戴着和来我们学校特招的女首长一样的无檐女式军帽,只是军帽前面没有缀红五星。我大吃一惊说,你参军啦?文雅坐在我床边椅子上说,就是去年来特招的部队文工团,把我招走了。人家还为你惋惜呢。我叹口气说,我把这事都忘了。文雅安慰我说,大祸不死,必有后福。我说,有啥福?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接着,文雅说,你瘦了,脸有棱有角,眼睛亮亮的,有点像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柯察金的插图肖像。我笑说,你真会比喻。文雅也笑说,我父亲调到自治区工作了,我们家也要搬到乌鲁木齐,你以后可以去乌鲁木齐找我。
那天,我姑把文雅送出去老远,回来兴奋地说,这丫头真好,懂礼貌。我泼盆凉水说,你想多了,人家是高干子弟,就是来看看。我姑好奇地说,难道她爸比你们校长的官还大?我说,人家爸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又调自治区当官了。我姑顿时吓得脸上变色说,吔——那官也太大了。
很快,高76届毕业生要下乡了,赵建新也去了。临下乡那天,红旗中学院子的四周插满红旗,接全校下乡毕业生的卡车都集中到学校里统一出发。十多辆披彩的汽车排列成一排,车头上绑着大红花。出发前市知青办负责同志来送行,首先向即将奔赴农村的知青表示热烈祝贺。希望他们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经风雨,见世面,为社会主义农村建设贡献青春和力量。市知青办负责同志说完话,先鼓掌,接着大声说,出发!现场顿时锣鼓喧天,一片欢腾,“噗——嗵——”顽皮的孩童点起了冲天炮。披彩的汽车排列成一串,卷起一溜尘土,乘风破浪向农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