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有天,下午复习的时候,常玲端着一盆衣服从我们宿舍后窗经过,我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我这些天晕头瓜脑地复习,把答应借书给常玲看的事忘了。我赶紧往书包里塞书,斜背着书包顺着窗户往外爬,爬到一半,白石头喊我,你咋不从门走?从门出去找常玲要在院子里绕一圈,从后窗跳出去路近,我骑在窗户框上说,我去尿一泡。白石头立刻表扬我,说我讲卫生,不像赵建新站在床上就朝窗户外撒尿。我翻到窗户外面,墙皮缝隙间长满了草,被羊啃得长短不齐。我钻进房后树林,树林里吹来一阵凉风,吹在脸上有些寒冷,穿过树林,树林外是一条河渠,河渠的尽头是农场的自流井,常玲正在井口边上的池子里洗衣服,她身边还站着一个赶着毛驴来驮水的维族姑娘。
在距离我们农场北边十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当地的维族村庄,从农场建立那天起就和维族村落朝夕相处,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从口内落户到农场的人,良莠不齐,有盲流、有右派、旧军人等,他们被维族社员乐观率真、淳朴憨厚的性格感染了,跟维族社员学说维语,学唱维族歌,学弹冬不拉,学跳新疆舞,不再忧郁、苦闷,慢慢变得快乐起来。
维族村子被高高的杨树环绕着,村舍依地势而建,或从平地上突兀起很高的阁楼和阳台,高低不等,错落有致。家家户户以泥筑墙,以泥抹地,全是泥土的颜色、气息和味道。房屋用泥巴和杨木建筑起来,杨木去枝后,没有刨削加工,就那样,以一种杨树的颜色架构和支撑屋顶,屋顶铺草席,以泥涂顶。村子里家家院子有铁艺的大门,大门里种着果树花木,院子里搭着葡萄架和在户外待客的凉棚。
我刚来农场的时候去过维族村子,正是农忙季节,通往村里的土路上一辆大车载着一捆捆的庄稼回来,大车顶上坐着一个社员姑娘。不时有骑着毛驴的汉子,叼着烟卷,腰上挂着英吉莎刀子,肩上挂着砍土镘从地里回村,也有抱着孩子不紧不慢在村里走的维族妇女,还有刚放学,系着花头巾的维族少女挽臂在村里唱歌而行。
那时候,我们知青经常去维族村和村里干部互学维汉语,是维族村的朋友。维族村有时候放电影,就像过节一样热闹,村里干部热情地邀请我们去陪公社电影放映员一起吃晚饭。我们农场和维族村子隔着一大片草地。傍晚时,我们悠闲地在草地上步,呼吸着克孜勒河边纤尘不染的新鲜空气,感受远离尘世、天地合一的空旷感觉。在这里,人世间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失落,功利与欲望,都像是溶进了大自然中,不由地被人看得那样淡薄。
我们到维族村里,公社维族放映员已经到了,放映员脖子上挂着手电筒,骑着一匹马,马鞍上一边系上喇叭和卷起来的幕布,另一边系上放映机。我们帮公社放映员在村子空地上拉幕布、装机器,放映员把放映机打开对着幕布调光,等准备好了,我们就陪放映员吃饭。我们进入生产队办公用的院子,院子里搭了葡萄架,下面砌起一个土台,土台上铺着花纹地毯。我们从小成长的环境,语言环境,饮食习惯都遵从着维吾尔民族的习惯,所以我们都规规矩矩地并起两腿,跪坐在毡子上,臀部压着自己的脚后跟,一副标准的聚会姿势分主宾坐下来。维族队长把右腿别在左腿前,身子扭成了八道弯,上身晃动着,用一个搪瓷茶壶给我们和他自己各倒了一碗茶,他平摊着向我们伸手,极为彬彬有礼地说请,请,请……。接着,维族队长喊了一声,村里妇女从屋子里出来,在花纹地毯上铺餐单,端来了煮羊肉,馕、杏仁、巴旦木、葡萄干、哈密瓜……最后端出了一盆羊肉汤。
吃完饭,队长哼哼着歌站起来,一个人前后左右地迈着步子在院子里挑起了维族舞蹈,接着公社放映员拿起乐器弹奏,我拉起了维族乐器萨塔尔,这个乐器用的是小提琴弦,演奏方法也和小提琴差不多,我上手就会。维吾尔民族心灵手巧,认为乐音是最美的,能引人向善。这里的乐器全凭村里人手工制造,树木经由他们的双手砍削、琢磨,勾描,立时就变成了手鼓、热瓦甫和都塔尔,弹奏出天籁般的和谐与美妙之声。
那天,我给常玲送书,经常玲介绍,来农场自流井驮水的维族姑娘,其实是一个被维族人家收养的汉族姑娘,叫叶尔汗。叶尔汗个儿不太高,身材苗条而轻盈,穿着维族姑娘的裙子和靴子,面色白里透红,眉眼舒展,十数根黑亮的辫子垂在身后。头上戴着小花帽,花帽外面抱着头巾,头巾外面露着头发。她前额高而平滑,颧骨突出,嘴巴略大。叶尔汗在克孜勒河畔的维族村长大,刚从公社高中毕业,她没有种过地,但会骑马,会放羊。她只会说维语,不会说汉语,一句汉语也不会。常玲会说点维语,但不能用维语流利地交谈。可是我不一样,我会维语,岂止是会,我还会用维语唱木卡姆。我和叶尔汗交谈,知道她很小就被维族人家收养了,至于她的汉族父母是谁,她也不知道。她看我给常玲书,就用眼神看我,我告诉她恢复高考了,她的眼睛一下睁得好大,问我,我也可以高考吗?我说可以,你可以考民族试卷。
一听说可以参加高考,叶尔汗就有些激动,急着回去找她的维语课本,可她很快就生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她还要打井水。维族村不缺水源,但他们经常要牵着一头毛驴,毛驴背上搭着驮水架、将水桶一边一个挂在驮水架上。克孜勒河旁的井水,水质甘甜,维族村人喜欢用甜丝丝的井水煮茶。叶尔汗熟练地把毛驴拉到井边,从驴背上取下一个小铁桶去接从井口涌出的井水,然后吃力的把小铁桶举起来往驴背上的驮桶里倒水。每当叶尔汗举起水桶的时候,驴都会把身子往低落一些,我揪一把青草递过去,驴用它那湿湿的眼睛看一看我,不吃。叶尔汗装满水,拍拍毛驴的脸,把我手里的青草拿过去喂毛驴,毛驴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毛驴也认生。
叶尔汗走后,常玲像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她眼泪汪汪地看着叶尔汗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但愿她能考上大学。我说她能考上,国家对民族考生很照顾。这话不错,后来叶尔汗果然考上了地区师范学院,在喀什做了一名教师,并且学会了汉语,这是多年以后常玲告诉我的。
那天,我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课本说,咱俩倒着看,你先看这本。常玲感激的不得了,把书抱在怀里说,谢谢你啊。我说,不用谢。说完,我又磨叽了一会儿,才和常玲一起回去。那时候,常玲孤独一人在农场,看上去很柔弱,她的眼睛圆圆的,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还有不太明显的酒窝。我觉得常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不,不是漂亮,是美。不,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种美。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好比说一朵花,人们喜欢用花来形容女人。常玲这朵花非常美,不是插在花瓶里的,也不是开在树上的,是长在野地里的自然之花。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喜欢常玲就像喜欢文雅一样,是不含男女私情的喜欢,是一种欣赏式的喜欢,就像欣赏蒙娜丽莎油画,欣赏那道浅浅的微笑。这也许跟我开窍晚,对男女之事不上心有很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