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去市郊缫丝厂慰问演出那天,也就是我去地区广播电台录制小提琴独奏节目两个星期以后,我的小提琴独奏曲上了地区广播节目,在收音机里播,可把王队长乐坏了。我们学校广播室也在学校的高音喇叭里不厌其烦地反复播放。
那天,缫丝厂派来两辆解放卡车到我们学校,什么乐器呀舞台设备呀演出服呀,还有音响、幕布、灯光、小道具呀装满一车。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前面一车是宣传队的人,队员们兴高采烈地唱着、交谈着,洋溢着一股青春的热浪。我和雨鸽坐后面的道具车。出学校北大门,从街巷拐上那条我们上下学走的土路,前面车一走,车轮卷起细灰一样的黄土把后面车遮住了。走完土路车厢一颠,车就上了市中心的水泥马路,汽车一上水泥马路,就撒开欢了,“刷——”一直往前开,耳边风声呼呼直响,路两边的房屋树木一闪而过,到大十字路口是五一露天电影院。前些年里面放映朝鲜电影《买花姑娘》时,我们没票就爬到露天电影院围墙外的树上看,边看边流眼泪。车从大十字路口转个弯就一路向北走,过了艾提尕尔清真寺,就到了北大桥。北大桥当时桥面很宽敞,有汽车道自行车道,桥的两边还各有一个约有一米多宽的高台人行道,桥边是水泥护栏。桥下面是吐曼河,河水碧波荡漾衬托着威风凛凛桥体,清澈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着亮幽幽的波光,流向了看不见的远方。河岸两边是树林,显得幽静极了。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一只鹰在我们车顶上盘旋了一会,便像箭似地飞向了遥远的天边……
车过北大桥就出了市区,是一大片大平地,又平又大,碧绿的,长满了草。远处的阳光好刺眼啊,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和雨鸽站在车厢前面,我的两只手在车厢沿上摸来摸去,雨鸽心情也大好,平时寡言少语的她,手里拿块手帕擦着脸问我,你以后打算干啥,还拉小提琴吗?我叹口气说,其实我不喜欢拉小提琴,太苦了。雨鸽说,那你还学。我说,没办法,家里逼的。一说到家,雨鸽的脸就沉下来了,还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对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痛苦还是绝望?孤独还是自卑?在她的内心,一定有许多不为我们所知的苦楚。我对她说,家庭出身不好又不怪你,这是没法的事情。雨鸽说,反正也没外人,我就给你说说我们家这个地主是咋来的。雨鸽说,我爷爷起先是地主家的佃户,做梦都想有自己的土地。你知道啥是佃户吗?就是比贫农还穷的贫农。快解放了,地主以极少的价钱贱卖土地,我爷爷以为捡了大便宜,借钱买了二十亩地,拿着地契疯了一样在地里跑,跑累了,躺在地里嚎叫,老天爷啊,我有地啦……二十亩……二十亩啊……呜呜……,激动得嚎啕大哭。
那天,演出就在缫丝厂的篮球场上,临时搭起一个舞台。在此之前,我们王队长说,只有接近工人阶级才能带着感情演出,所以我们演出之前到车间和工人搭把手干活。一进车间,里面如同蒸笼,白蒙蒙的热气在里面晃来晃去。所谓缫丝就是煮茧拔丝,缫丝厂的任务就是将蚕茧浸在热水池子里,分蒸煮、拨、开、拉四道工序,用机器抽丝,卷绕于丝架上,把抽好的丝送到丝绵厂纺织绸缎。
我们来演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附近村落。那时候,附近村落一年到头也看不了几次演出,有时候一连三四年都看不到一场,所以,除缫丝厂工人和家属外,附近生产队不论大人还是小孩,纷纷慕名而来,就像是过节。缫丝厂提前把舞台搭好,这舞台再简单不过了,把几辆大卡车的车厢板放下,并排停在一起,铺上一层厚帆布。在并排停的卡车尾部两旁捆绑两根长木棍,木棍顶端拉上铁丝,铁丝上挂着幕布,舞台就布置好了。缫丝厂还把篮球场清理得干干净净,泼洒了水。缫丝厂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附近生产队的男人赶着驴车,妇女和儿童则坐着毛驴车,悠然地来看演出。毛驴车是那种平板车,车前竖着一个三角架子,上面可以挂东西。平板车上面铺一块鲜艳的毡子,大多坐着妇女和儿童。毛驴车随便拴在厂外,也不用担心丢失。很快,来看演出的人群,把缫丝厂篮球场挤满了,连篮球场四周水泥看台上也坐满了人。
我们王队长明显是有些兴奋,她上了台,那叫试台,就更加激动了。篮球场上都是人,观众们就地而坐,一张张脸仰着,兴致勃勃地观看。远些的地方,还有人朝这边走来。那一刻才明白缫丝厂把台子搭到空地上是有道理的,空地可以站更多的人。我们王队长从台上下来连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工人和贫下中农热情真高。大家赶紧化妆,都化得漂亮些。
宣传队的队员们换上演出服,集中在一块斜搭在车厢上的木板旁边。王队长站在木板一侧,按节目顺序搀扶演员登台。演出开始照例是报幕,我们宣传队一男一女两个报幕员两眼炯炯有神,脸红扑扑地走到幕布前亮相,嗓音清脆嘹亮地报幕: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同志们,大家好!红旗中学宣传队慰问演出,现在开始……
蓦然,音乐响起,临时舞台上悬挂的大幕徐徐拉开,立即渲染了整个台上台下的气氛。那天,第一个节目是女声独唱,接着是舞蹈《达坂城的姑娘》,随后是歌伴舞《洗衣歌》,文雅和女演员们穿着藏族舞蹈服,从头到脚所有的曲线都是完美的。她们戴着漂亮的头饰,穿着小红靴,背着小木桶,排着队,边唱边舞着出场:
温暖的太阳,照到雪山,
雅鲁藏布江水金光闪闪,金光闪闪,
鲜花开遍路两旁,解放军来到咱家乡,
嘎拉央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
女演员们在文雅的带领下,惦起脚尖,扬起双手做原地旋转舞姿。接着她们双手掐腰,两腿交叉,踮起脚后跟,左一下,右一下摇晃身子。随即她们又胳膊搭胳膊围成一圈,一个女演员喊道:
哎,你们看,那是谁来了?
立刻有人答:是班长洗衣裳来了。
女演员们围成一圈说,咱们帮他洗吧。
接着,啊瑟……
女演员们退去。脸上抹着油彩的赵建新一手抓个脸盆放肩上,一条胳膊随着音乐节奏有力地甩着,大步跑上舞台。他扮演的是解放军炊事班长。原本赵建新在宣传队是个外行,除了负责宣传队安全,他还做些装车呀,搬布景呀,挂吊杆呀一类的杂活。正巧,扮演炊事班长的男生崴住脚了,让赵建新临时顶替演出。那时候,演员在台上奔奔跳跳,在排练时常常会扭了腰,闪了腿,崴脚是小事。一直以来,赵建新不满足在宣传队打杂,天天看我们排练,还说跳舞有啥难的,不就是伸胳膊蹬腿嘛,他一表演,居然也学得有模有样,连对他有偏见的王队长都夸他聪明。赵建新一身碧绿军服,红领章、红五星帽徽,精神抖擞地亮相,他比划着动作边说边唱:
雅鲁藏布江水清又清,
做完了早饭洗呀洗军装,
同志们操场练兵忙。
为战友洗衣,
我心里喜呀喜洋洋,
哎嘿嘿嘿哟嗨……
这时扮演小卓玛的演员上台说,班长,我帮你洗吧。赵建新把手一抬,做了个比个子高低的手势说,小卓玛,你要是有这么高,我一定让你帮我洗。扮演小卓玛的演员说,真的?但赵建新还是不让她洗。小卓玛灵机一动假裝脚扭伤,喊道,哎哟,哎哟……赵建新说,你怎么啦?扮演小卓玛的演员说,我脚崴了。赵建新一伸手说,快找卫生员去。扮演小卓玛的演员说,不,我找阿妈去。赵建新扶着扮演小卓玛的演员下场后,文雅带领腰肢纤细的女演员们跳着欢快的步子,一手掐腰一手整齐划一地甩着手臂出场,文雅领唱:
呃!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呃?阿拉黑司!
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呃?阿拉黑司!
是救星毛主席,派来亲人解放军,
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呃,
军民本是一家人,帮咱亲人洗呀洗衣裳呃。
出打出打觉过出打咳勒司……
文雅她们围绕洗衣做出一连串的泼水、踩衣、荡衣、搓衣等舞蹈动作,充分表现了藏族姑娘活泼热情的性格和军民鱼水情的场面。她们挽着袖子起舞,舒展柔软的手臂,手臂在合着节奏整齐地晃动,一双白嫩的手像抚弄着碧波那般轻柔,划动在胸前,把大家吸引住了。最后,扮演小卓玛的演员把洗好的军装送给扮演班长的赵建新时,小卓玛俏皮地翘起小脚转动脚腕,跳起了弦子舞。小卓嘎表演得天真活泼,又自然、又有情趣,整个操场上顿时掌声、喝彩声,潮水般响起,一瞬间就成了演出最为耀眼的景致。红旗中学宣传队果然名不虚传,观众大呼过瘾,齐声高喊……拜克亚克西(很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