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过了一段时间,又一年的春天来了。算一算,我借调到市局也快五年了。市局局长位置是五年一届,连任两届的情况不多。一般领导离任前都会给得力下属一个安排,也算是对鞍前马后劳累多年的下属一个安慰。我怕尚局长一走,下任局长不用我,我这些年的努力就白费了。好在,尚局长要高升的消息传了一段时间后,尚局长没有走,还在局里当局长,这消息不攻自破,也就没人提了。当然了,无风不起浪,这也不是假消息,上面要提拔尚局长的动议是有的,只是情况复杂,不是一般市井小民可以理解的,很快局里又会恢复了正常,人和人之间不再那么神秘,不再相互提防,也不用乌鸡白眼乱斗,斗得颈毛啄落,嘴巴流血。
这时候,我在市局机关已经站稳了脚跟,局长的御用摄影师没人敢小瞧,这就有点像我在钻井队做文书,地位很高。有时候,我陪尚局长外出拍照,就司机、尚局长和我三人,我坐尚局长专车的副驾驶位置,这在局里可是很扎眼的事情。尚局长的专车就相当于古时候的八抬大轿,能和官员坐同一乘官轿,那肯定不是一般人。每次我坐进局长专车里,就感觉市局大院里的车都低了下去,视角的抬高和改变使我觉得新鲜。多少年来,我没有在这个高度上看过世界,我已经习惯在最低层抬头仰视一切,在这个难得的高度观看市局大院,我首先感到办公大楼不再那么高大,院子里的人都抬头看我,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我心里自豪的没法说了。
我知道在这个大院里的人,别看都牛皮哄哄的,其实大多出生于农家,这些人眼睛特别活络,特别注意笼络官场上的人际关系,还特能托关系。平时都能说普通话,说话声音高,一急或者紧张农村口音就跑出来了,走路外八字,摇晃肩膀,腿乱踢弹,两手一甩一甩。他们外表看上去令人艳羡,四季衣着光鲜,出则车接车送,入则冬暖夏凉。事实上,他们内心充满了痛苦、焦虑和无奈。农民工进城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挣钱,回家盖房、娶妻生子。他们进城的目标也非常明确,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想得和我一样就是升官发财,不然该提拔谁绕过去不提拔,那可就要出大事,严重点会爬高跳楼。
我和小李熟络了,他就给我透露说,市局借调来的人不少,但真正能用的人不多。我进市局没有关系和后台,纯属机遇,这机遇是鲁主任给的,但我和鲁主任是上下级关系没有私交,没有私交就不可能帮我办很棘手的事。小李好像也没啥太硬的后台,就是靠能力硬干上来的,为了日后能调进市局,我和小李只能靠实干来表现,所以我和小李经常要熬夜加班。有时为赶制反映市局政绩的画册,我和小李在办公室和制作公司之间呼啸来去,忙得两个人就像是一支队伍,等画册从印刷机里吐出来,已是凌晨。我和小李洗把脸,在上班之前把画册送到尚局长办公桌上。经常熬夜加班,小李首先有些扛不住了,这有点像我上军校时训练太累受不了了。
有段时间,小李感到轻则四肢乏力,萎靡不振,重则头疼欲裂,感觉随时都有可能猝死。小李和我一样,自来到市局就没有好好休息过,节假日经常加班,不是陪领导节假日下基层慰问,就是陪友好单位的来访客人游玩拍照。就这么坚持下来,小李开始失望了,他感到累,天天想的就是休息,就是睡觉。直到有一天,小李用力摇晃一下脑袋,耳朵直愣一下竖起来了,像是要把瞌睡撵跑似地对我说,真不行,我回县局不在这里苦熬了。
那段时间,我留心观察,市局机关提拔人往往出现一些不正常现象,一贯老实肯干活的人没有提到好位子或干脆没有提,而是平时很一般的人或屁事干不了的人倒是想到哪儿到哪儿。这就让我想到了关系,小李失望是托不到过硬的关系,我还不如他,从喀什回内地俩眼一抹黑,就没关系可托,前途堪忧啊。
一天,我在办公室里正背对门坐着,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愣住了,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转身凑近看看,然后退后一步,惊叫道,啊----啊----老同学,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可以看出由于受大西北一年四季的日晒风吹,我喀什的同学赵建新脸上肤色黝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老些。赵建新叹口气说,还是口内水土养人,你看你细皮嫩肉的,还那么年轻。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腾出一只手用力拍打赵建新的后背说,你变化太大,判若两人。你当年可是一表人材,梳着一丝不苟的分头,双眼如电,唇红齿白,身上总是散发着高级香皂的味道。现在,咋变的满脸皱纹了?赵建新感叹道,别提了,我下岗自谋职业,在一家贸易公司打工,这是来内地进货,顺便来看你。
《论语·学而》里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乐乎得不得了,要尽地主之谊,请赵建新吃特色大餐。这时候,我已学会开车,开公车请赵建新去市郊一家特色大酒店吃饭,到了那里,四周有山有水,还有鱼塘。院子里林木葱郁,已经停了不少汽车,仍有车络绎驶来,好在我已经把房间提前定好了,下车就进包间。包间里就我和赵建新俩人,赵建新说,太浪费了,坐大厅就可以。我说,大厅太吵,说话不方便。一会功夫,菜端上来了,我俩还和在知青点时那样用碗喝酒,我用碗和赵建新的碗碰一下,我端起碗啥也不说,自己先喝一碗,由于喝得太猛,一下给呛住了。服务员赶紧把餐巾纸递给我,我咳嗽着倒口气上来说,有些激动了。赵建新也把一碗酒一口气倒进肚子里,擦擦嘴巴说,我看呀,咱农场混的最好的就是你和常玲。你要不回内地,也和我一样。我咂吧着嘴摆摆手说,你不知道,我也是一路坎坷,跑了好多地方,不顺溜得很。赵建新笑说,你完全变了,一点新疆口音都没了。接着,赵建新挠挠头说,你看我差点忘了,你猜常玲在哪?我说,她那年不是考上大学走了吗?赵建新说,她和你在一个城市,就在医学院教书呢。我吃惊地一下睁大了眼睛说,这么巧,太巧了啊。我和赵建新边吃边聊,赵建新说,我才去见过常玲,她还打听你呢。不过,那会儿我以为你在还油田。后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你爸家,我才知道你在这里。我赶紧赔罪,自罚一碗酒说,都怨我,太忙,还没顾上给你写信。
晚上,我安排赵建新去市局招待所住宿,市局招待所和市局大院隔条马路,就在市局斜对面,走上宾馆台阶,门里一个女服务员赶紧点头微笑,还把门拉开。在招待所遇见了市局前任摄影师老魏,由于市局招待所在机关外面,所以我很少见到老魏,这会突然见面,我感到有些尴尬,好像是抢了老魏的工作。老魏倒坦然,他不修边幅,头戴鸭舌帽,外穿一件浅色夹克,边沿多有磨损和开线的地方,里面是一件灰色圆领衫,啤酒肚从圆领衫下面露出一截来。他关切地问我,是家里人来住?我说,算是亲戚吧。老魏就吩咐服务台说,不用收钱,挑最好的房间安排。我觉得不妥,坚持要付钱,老魏不依说,你咋那么认真,都是公家的事,能省就省。
我拗不过,老魏还帮我把电梯门摁开,电梯升到七层,七上八下,住七层寓意就是还可以往上升官。等到了房间一看,是个带客厅的套间,赵建新就羡慕地说,你还说你混的不行,连招待所的所长都巴结你,这是多大的面子呀。正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我父亲打来的。我父亲说,你喀什的同学赵建新来找你,你可要好好招待。我说,已经安排好了,我正和赵建新在招待所里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