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晨,我们农场那个架在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哧哧啦啦”响了一阵,突然放出嘹亮的《东方红》乐曲,高亢嘹亮的乐曲声在空旷的草地上传出十几里远。《东方红》乐曲播完后,喇叭里传来常玲圆润甜美的普通话播报,普通话水平可以和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声音相媲美。
常玲是我们农场公认的万人迷,她在场里走到哪,哪就有千百种异样的眼光盯着她。就连农场绰号叫马尾巴的车夫也迷得要死,嚷嚷着要娶常玲做老婆。常玲父亲是下放到红光农场的右派,在那个年代,红光农场接纳了很多有学识、有才华的所谓“右派”、“走资派”和“有历史问题的旧军官”等。据说,常玲父亲还是个什么学派的教授,常玲和她父亲相依为命,常玲父亲去世后,常玲就在农场工作,身份是农工。
有次,满脸青春疙瘩,形象猥琐,穿破褂子的马尾巴爬到直溜溜的杨树上,树叶被晃得哗哗直响。马尾巴双腿夹紧树干,看见常玲从树下经过,就勾着脑袋朝下看,眼睛随着常玲转动,一不留神,“啪”的一声从树上掉下来,他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单腿跪地,用乞求的口吻说,你……快把我迷死了,嫁给我吧。马尾巴的直白表露,让常玲很气恼。那天,马尾巴正在深情表白,忽然,他的后衣领被一只大手给揪住了,向后拖去。马尾巴挣扎着喊,谁……谁啊?!王场长声音洪亮,傻货——给我干活去!
当时,红光农场位于克孜勒河上游,有一千多亩农田。红光农场比较独特,它既不是荒凉的戈壁也不是碧绿的草原,而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一种杂草丛生的大草地。夏天时,太阳的热气在宁静肃然的草地上蒸腾,草被热气晒得散发着酥软甜腥的气味,四周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由红柳、骆驼刺、芨芨草和芦苇簇拥着的绿色。
红光农场附近的克孜勒河是一条原生态河流,滋润着河岸两侧的大地,河岸两侧长着粗放、旷野的胡杨木,无拘无束,不修边幅,树木的枝条恣意的伸展着,树皮则大多又粗又厚,夏天河流埋在绿色的胡杨林中,只能根据树去找河的位置,但秋天一定是最美最斑斓的一片金黄色。草地上干冷的风带着呼啸声从黎明时分的草原上掠过,天地太安静了,仿佛人的耳朵都聋掉了。天地间充满了金色的阳光,绿色的大草地波动着,一浪接一浪地涌向远处……远处是一片长满芦苇、红柳和一簇簇骆驼刺交织在一起的盐碱地。
就在这片空旷的大草地的腹地有一圈用土坯垒砌的院子,那就是红光农场的场部,里面搭建了一排排土屋。喀什降雨稀少,雪多泥多,土特别大,屋顶是平的,在房顶上搭木梁,木梁上铺草席,上面抹一层泥巴。农场田地的四周种植了成排的防风沙枣树,一阵浓似一阵的沙枣花香笼罩着整个农场。
那时,我们知青的宿舍很简陋,农场认为我们是飞鸽牌,呆不了几年就要回城,所以宿舍是临时凑合的。我们宿舍的窗户就是在墙上凿一个洞,洞里嵌一个旧窗户框子,框子装上玻璃。我们白天在农工的带领下翻地、种粮种菜、打埂、修水渠、挖排碱沟,施肥……。没过多久,我们农场成功地打出了一口自流井,井水昼夜不停地往外涌,把整个农场的河渠灌得满满的。从此,红光农场也和江南一样种上了水稻。晚上,我们在油灯下组织学习,有时农工也参加我们的学习。我的床临窗,窗外月亮好大好圆,坐在床上就能看见外面的自流井和终日流淌着井水的河渠,在如同白昼样的月光下,河渠像网一样蜿蜒在农场的农田里,把昔日的盐碱荒滩变成了稳产高产的戈壁绿洲。
有天,我们正在宿舍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赵建新突然“嗵”地一声推开门,带着一股风冲了进来,由于用力过猛,房柱颤抖不止。盘腿坐在床上挑脚刺的知青老莫,对着镜子拔下巴上胡子的知青小丁,看书的知青白石头还有我,都扭脸看着闯进屋里的赵建新。赵建新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华达呢上衣,衣领上别着曲别针,他的一条衣袖被扯掉了。他冲进屋,从自己床铺下抽出一把英吉沙刀子就往外冲。在喀什成年男子腰里都挂着刀子,就地随俗,在新疆出生的汉人也喜欢带刀子。看赵建新一脸煞气的样子,靠门住的老莫是七五届老知青,他一脚把门踢上说,别冲动啊。赵建新气呼呼地说,马尾巴拿镰刀砍我。我怕赵建新惹事,就说,把刀藏起来,我和你一起去。我们宿舍里除老莫外,其余的都是七六届和七七届知青。
在去找马尾巴的路上,我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赵建新看不惯马尾巴纠缠常玲就动手打了他。马尾巴岂肯吃亏,说赵建新多管闲事,这是他们农工之间的事,就拿镰刀砍赵建新,赵建新一躲闪,被马尾巴割掉了一截衣袖。
农场马号在院子西南角,是个前后院。马号前院是停放大车的地方,靠墙有一间土屋,是马尾巴的住房,后院是马舍。我和赵建新找到马尾巴的时候,一股刺鼻的马尿味冲鼻而来,马尾巴正在气哼哼地铡草料。马舍里有五槽草料,马打着响鼻在吃草料。马的毛色五花八门,有白有黑,有红有黄,都是本地的土种马,鞍具破旧,有两匹马根本就没有鞍具,只在马背上搭了一条麻袋。马尾巴一看到赵建新,立刻扔掉铡刀,跑到墙角操起一把锃亮的铁锹,像端步枪一样对着赵建新。赵建新从衣服下面亮出半尺长的刀子,我拦着赵建新说,别胡来啊。我让马尾巴放下铁锹有话好好说,马尾巴反而将亮闪闪的尖口铁锹对准我的脖子说,敢靠近,戳你!我吓了一跳,像青蛙一样向后跳两步,用胳膊护着脖子说,我是来劝架的。马尾巴说,你们知青都是一伙的,我和常玲是农工之间的事情,不挨你们知青的事。再说,你们知青哪个能看上她?
马尾巴是盲流,从内地流落到农场安家,脑子一根筋,不听劝。正在这时,农工独眼狗牵着一头骡子回马号,独眼狗是前国民党兵,个子不高,上穿一件外衣,外衣扣子掉完了,用一根绳子在腰里扎着。他头上还戴着一顶邹巴巴油腻腻的帽子,由于年久,帽子已经变成了黑褐色。独眼狗除了干农活,还要协助马尾巴铡草料,担土垫圈,用扫帚刷掉马身上的土屑粪疤。独眼狗一看眼前阵势就呵呵笑起来说,到马号打架来了,还二对一。说着,独眼狗从衣兜里摸出一包廉价白包雪莲烟来,抽出一根给我和赵建新,我和赵建新接了烟,三人头凑到一起把烟点着。独眼狗把火柴棍在手里甩灭扔掉,又掏出一根烟扔给马尾巴说,来,吸根烟解解气。马尾巴慌忙去接,烟卷在他胸前跳跃着,抓了几次没抓住,把烟卷碰得飞向空中,他又一伸手凌空把烟卷抓在了手里。我想缓和一下气氛,赞赏马尾巴说,反应挺快嘛。马尾巴受了夸奖,有些得意,他把铁锹扔掉,从裤兜里掏出火柴,“嚓”地一声划着火,就把自己手里的烟点着了,他吐掉一口烟说,你们知青有啥了不起,还不是跟我们农工一样干活。
独眼狗五十出头,知道我和赵建新来的原因,就说马尾巴,人家说你也对,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常玲是落难小姐,和你就不是一回事。你这就是标准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瞎费劲!马尾巴有些怵独眼狗,独眼狗打过仗身上有煞气。有次我问马尾巴,应该叫他独眼龙吧?马尾巴说,独眼狗是国民党兵,还是个老光棍,王场长不允许他叫独眼龙,只能叫独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