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伴随我多年的破旧小提琴在我祖父坟上烧了,意思是告诉我祖父,为了完成你老人家对我的期望,我是下了大功夫。我是从学小提琴开始奋斗的,但小提琴对我帮助不大,还耽误我学文化,导致我高考接二连三的落榜,所以今天我要把它烧掉,算是纠错,也算是和没用的小提琴告别。当然,人无前后眼,当年学小提琴是想投机捞好处,现在看来是没捞着。我当时不应该学小提琴,应该学数理化,考大学就不会那么吃力。
夜里不停地刮风,风带来了雨。雨停了,风留了下来。白天风不大,只是吹乱了地里的麦苗,可是到夜里,风就咆哮起来,就是一阵一阵的疾风掠过杂草的声音了,吹得我家老宅屋顶上的破瓦片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我坐起来,环顾了一下这个让我怀旧的土坯屋,看着屋里四周黑黢黢的摆设,墙边有一个四敞大开门的衣柜,柜门上有铁丝烙烫的鲤鱼跃龙门,布满了岁月的油腻,这是我家的老物件了。我抚摸着衣柜门上的鲤鱼跃龙门图案,叹口气,我不是鲤鱼,也没跃过龙门。祖屋地上、窗台上落满了灰尘,床头的油漆剥落下来,整个房间里散发着一种腐朽的霉味。从后窗可以看见我祖父的坟,我祖父的坟就是一个大土堆,我盯着我祖父的坟看,坟头上的草“哗哗”摇晃起来,好像在跟我打招呼。门外山风呼啸,房顶嘎嘎乱晃,老屋漏风,风将用细铁丝悬挂在房梁上的风雨灯吹得在空中来回摇晃。灯影摇晃,房屋摇晃,我家油腻发黑的老白茬木床也摇晃,床就像在海浪上摇晃不定的舢板。我坐起来,伸手拽着风雨灯,灯不再摇晃,我那长长的手指投在墙上那么大,几乎占了半个墙壁,看起来很夸张。接着,一阵风旋进屋,把歪七扭八早已变形的屋门吹开,门板撞在墙上“哗啦”散架了,落到地上成了一堆劈柴。我有些心疼,这都是我的财产呀,我跳下床,走出屋外,门上高卷着的稻草门帘,被风吹散,向院墙外飘去。
我像一个梦游者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最后朝我祖父垒的院门走去,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仿佛听到脚下踩到了什么呻吟声,我不由打了个冷颤,踌躇半天不敢走得太远,还是对别人家的坟墓有些害怕。远处山坡下,新村子里的灯光差不多已经全都熄灭,多数人家都已经歇息,只是村里的文化休闲小广场还亮着灯,一水的水泥地,有篮球场和健身器材,还有一个戏台。小广场四周种植着塔松,颜色在灯光里灰扑扑的。风在夜空里流动,四周全是风的嘶鸣声,遮盖过了别的一切声音。我竖起耳朵,感到四周似乎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感到耳边有人说话,嗡嗡声向我靠近,在我周围转着圈子。这些稀奇古怪的声音似乎从树上渗透出来,又钻到地缝里去了,我听不懂在说些什么,宛如风在唱歌一般。
我回屋,推了一下门,推空了,只是手在空中推了一下,我想起来了,门倒了。风灯油捻子爆着火花,像要熄灭的样子,越来越微弱的火苗眨着眼,但还在顽强地燃烧着。我把随车带来的旅行睡袋铺在床上,钻进睡袋,在床上躺下,迷迷糊糊感觉有一阵风从门口卷入,在一团风里,伸出一只手,把风雨灯灭了。接着,我听到有人问我,是小勇吗?我惊愕不已,在这漆黑的夜里,居然有人喊我的名字,喊声听起来有些飘忽,像是传输了很长的一段路程才到达这里。不错,我就是本村晁氏家族的晁小勇。我以为是幻听,大声问,谁在喊我?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善了个哉的,我是你祖父。这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最起码也在房间里。我“啊”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我祖父说,别怕,我是你祖父晁大好。我屏住呼吸,睁着眼睛,很快冷静下来,可笑,我怎么能怕我祖父呢?我把脑袋探向床边的窗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大声说,祖父你在哪?我祖父“呵呵”笑说,我就在你身边。我坐在床上,伸着脑袋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听见有人在哭,我就问,祖父,是你在哭吗?很快传来声音说,是的,没想到,见到我孙子了。我慢慢挪到床边,用脚在地上找到鞋站起来,又慢慢直起身子,走着碎步在屋里摸索,我伸手抓了一下,抓空了。
我祖父说,你摸不着我,我现在只是一团气。我顺着声音看,眼睛在屋里上下左右搜索,还吸了一下鼻子说,我知道这个世界有魂灵的存在,只是人死后,不知道灵魂去了哪里?我祖父说,灵魂都在天上飘着呢。灵魂能看见人,人看不见灵魂。每到清明节,灵魂就要看自己坟头上是不是立了白幡,是不是在烧纸叩头。要是别的坟头有,自己坟头没有,就会嫉妒得要死。
我忽然想起了爱因斯坦的时空研究理论,爱因斯坦将时空分为很多不同维度的空间,我们人类生活在三维空间,而灵魂在四维空间,因为我们人类和灵魂不在一个空间内,所以无法感知四维空间里灵魂的存在,而灵魂却能穿越三维空间和四维空间观察到我们人类。我对着空气说,祖父,我在你坟头上烧掉了一把小提琴,你看到了吗?我祖父说,你不该烧掉,那东西在当时是有用的。我想想也是,于是我说,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做县长,我也一直在努力,却没努力到点上,感觉理想和现实总是隔着一道墙。我祖父呵呵笑起来说,像咱们这种人家的孩子只能靠自己努力,你在官场上也呆了几年,你不会吹溜拍马,又不善拉关系,想当官,没人替你说话呀。
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我的经历坎坷无比,还走了许多弯路,这让我想起了英国作家毛姆的一句话:我用尽了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这句话有点像是对我的注解,于是我说,祖父啊,你到底期望我出息成什么样子?我祖父说,就是期望你不要饥寒劳苦,能读点书最好。我吃惊不小,我祖父对我的期望这么低?
现在看来,是我父亲拔高了我祖父对我的期望,我沉默不语。我祖父说,我知道你是作家,你就把你的经历写出来,在我坟前烧掉,我就可以慢慢看了。我说,您不识字呀。我祖父说,我这里有私塾先生,我可以请他念给我听,念我孙儿写的书。我问我祖父,我要把我的经历写成书,算不算完成了您对我的期望?我祖父说,当然算!写书是文曲星下凡,是最大的出息!
接着,我还想和我祖父再说几句,不料后半夜下起暴雨,一阵阵地电闪雷鸣,把屋里照得得雪亮。我家老祖屋经不住暴风骤雨,一堵墙突然坍塌,把我从梦中惊醒,原来我和我祖父相见只是一场梦。我醒后床边空荡荡的,房间塌掉一面墙,潲雨把床都打湿了。我翻身下床,慌忙抓起我随身携带的东西,往头上一顶,冒雨朝山下跑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