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说起独眼狗,我和他还在一起干过活。
独眼狗是农场的强劳力,由于农场井水充足,就种了一些水稻。有次耙地,耙地这活要提前几天往秧田里灌满水,把秧田泡透。骡子脖上套两根绳子分别系在木耙两边,骡子前行时,一人叉腿站在木耙上,一手牵绳,一手举鞭。木耙朝前滑动,坑洼不平的秧田就被抹平了。但是站在木耙上需要多年耙田的经验,一不小心,就会塌脚失去平衡摔跟头。这活独眼狗在行,过去都是队里唯一的一匹骡子在前面拉,独眼狗站在木耙上耙田。有次骡子生病,人就代替骡子干活,我和赵建新一人背一根绳子拉木耙,俩人在秧田里弓身向前,用力时下巴颏儿几乎扎在水里。拉木耙的绳子又粗又湿还分量不轻,何况后面还拉着木耙,木耙上还站着独眼狗。
那次,为了让我和赵建新拉木耙步调一致,独眼狗就喊起了号子“一……二”我和赵建新也跟着喊“一……二”,步伐一致,结果把木耙拉得飞快,就像水面上的快艇。耙完一块秧田三人坐在一颗沙枣树下歇息,我歪着脑袋打量独眼狗的瞎眼,瞎眼已经萎缩成一个肚脐眼的样子。赵建新拿起军用水壶“咕嘟嘟”喝水,喝完水说,有啥看的,他把肚脐眼长眼睛上了。我说,你眼睛生来就这样?赵建新比我早来农场一年,插嘴说,枪子打的。独眼狗说,你尽瞎说,我都说多少回了,不是枪子打的,是炮弹一响,一根炸飞的树枝扎我眼里,扎瞎了。
三人默默无声地坐在田埂上,别的农工也都休息了,这时沙枣花的香气在田野上弥漫,熏得我连连打喷嚏。赵建新从树上折下一把树枝,编成一个草圈戴在头上。我看到独眼狗的秃头上汪着一层汗水,便把赵建新头上的草圈摘下戴在独眼狗头上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和我们一样干活。独眼狗叹息道,人哪,命啊,可惜没有前后眼,要有前后眼,说什么我也要去当解放军。我要当了解放军,现在少说也是个副场长。我问,您为什么不去当解放军呢?独眼狗这会来了兴致,他的眉头一跳一跳,嘴角一撇一撇地说,我十九岁那年的春分,国民党军和解放军在二十里外的县东头打,后来国民党军撤退路过我们村,青壮年怕抓壮丁都躲起来了。当时我在地主家里干活,院子墙边是东家的菜窖,我就躲到菜窖里。坏就坏在那天我闹肚子,以为国民党军走了,就偷偷爬出去解手,刚解完手,裤子还没有提起来,后腰就顶上了刺刀,我被一个国民党哨兵押到一伙国民党军面前。
当时,国民党兵正在吃饭,一个腰里别手枪的长官问我,想吃饭吗?我肚子“咕咕”叫,我说想吃。国民党兵就让我吃饭,吃完饭,队伍开拔。我想没我啥事了,我吃了人家的饭,我得送送人家吧,我摆手告别,那个腰里别手枪的长官推了我一把说,跟上!我吓坏了,赶紧说好话,长官,好长官,我不能去,我家有八十岁老母。长官掏出手枪说,再瞎编我毙了你。我怕挨枪子,就跟那伙国民党军走了。我们前脚走,后脚解放军就来了,那些躲起来的年青人都跑出来参加解放军,我要是不拉肚子,我也参加解放军了。
赵建新说,你老实交代,两军交战,你开过火没?独眼狗不接赵建新的话茬,吹牛说,国军后来改编,我被编配到美械师,驻防在兰州外围地区,部队的任务是修碉堡、构筑工事。那时,国军已是守势,被解放军围着打。这时,赵建新打断独眼狗的话头说,慢,我插一句,你打死过解放军没?独眼狗一听脸都吓白了,鼻子一抽一抽的,他双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像要把心掏出来似地说,真没有哇。我赶紧回头对赵建新说,咱这是说着玩,不要扣帽子,再说,他眼都瞎了咋打枪?接着,我鼓励独眼狗,你接着说,就当是讲故事。独眼狗这才打消了顾虑,瞥了一眼赵建新,接着说,当时一颗不知道从哪打过来的炮弹爆炸,把我掀到战壕外,一根被炸飞的尖树枝就扎进了我眼里。我滚到战壕里包扎眼睛,就看见长官们开始逃跑,我也稀里糊涂跟着跑,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跑。
当时,枪炮声铺天盖地,我哪见过这种场面,又饿又恐惧,不知道该往哪里躲最安全。我狂奔到一棵大树底下,喘着大气,心想暂时在树下休息吧。我刚坐下不久,一个上士班长也气喘嘘嘘奔了过来。我问他,眼下咱们的人都跑光了,该怎么办?他说,部队打散了,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等天亮再说吧!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远处走来两个端枪穿黄军衣的人,衣服胸口缝了一快白布。等两个穿黄军衣的人走近,我就迎上去盯着人家胸口上的白布块看,人家说,看啥看,上边写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走在前头一个操河南口音的解放军,面露不悦地斥责我,快把枪交了,送你俩去集合。我这才知道,我和那个上士班长成了解放军的俘虏。上士班长被编进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我眼瞎人家不要,就开路条,发路费让我回老家。老家太远,也没啥人了,听说新疆地多,我就跟随解放军来到喀什,被安排到农场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