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两个月的集训结束了,我们区队的班干部根据集训成绩进行了调整,原来的区队长、班长姜醒吾调整为副区队长。那时,我时常感到右上腹不舒服,像是肝在隐隐的反应性疼痛,我经常下意识地用手去摁,我想是不是我帮我姑父干农活和军校集训把我的肝累坏了。
那时候,我很瘦,身高1.78米,体重105斤,猛吸口气,肚皮能贴到后脊梁上,胸脯上凸出一根根肋巴骨。后来,我们区队病倒了几个学员,引起了军校重视。我们这些学生兵身体素质整体上要比从部队招的战士差些,于是军校组织我们去野战医院复检。
野战医院体检和县医院体检是不一样的,严多了,有一项体检不合格,就要被军校淘汰。检查项目比县医院增加了不少,检查了狐臭、扁平足,测量身高分整个人的站立身高,上半身身高和下半身身高。那天,我做完心电图,拿着体检表到内科门口,就听到里边军医喊我的名字,我立即进去,躺在床上解开衣服,军医检查我腹部,让我深呼吸,我一深呼吸肋巴骨就凸出来了。军医用手压我的右上腹,我知道那是压我的肝。军医压了好几遍把我的肝都压疼了,还没有罢手的意思,还问我有啥感觉?我咬牙顶住说,没感觉。军医加大劲又压,我招架不住赶紧坦白说,有点疼。军医表情严肃说,你肝大两指半。接着补充一句说,肝大就是肝肿了。肝肿了?听着怪吓人的,我担心地问,大夫,这算问题吗?军医没搭理我,把我的体检表收起,仔细看了看,叹口气说,你心脏还有杂音,这也不符合要求。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说,咋办呢?军医站起来说,下面的体检你不用做了。说着,军医拿起我的体检表走了,我一下懵圈傻站在那里,直到杨宝生大队长喊我,我才缓过神来。
杨宝生大队长表情严肃地说,你复检不合格,怕是要被淘汰了。我已经预感到是这种结果,狠狠地在自己肝脏部位打了一拳。杨宝生大队长怕我想不开,就开导我说,你除了复检不合格,越野跑考试也不及格。从另一方面说,退学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你硬撑下去对你自己对军校都是不负责任的。军校的特殊性就决定了必须要身体强壮健康的,各项指标都要合格。因为军校的训练比部队还要严,这个不能凑合,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再说,你回原学校还可以赶上高考。
我因复检不合格退学还要走审查批准备案这些程序,把我的档案退回原学校,并发放返程路费,这是一件很伤感的事。我这样被退回去,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在这之前,我就知道军校有淘汰学员这一说,所以我格外小心。刚进军校那会儿,我听说军校有三条高压线:考试作弊、谈恋爱、严重违纪。触犯任何一条,都要被退学处理,我最有可能触犯的就是谈恋爱这一条,可我提高警惕,没把我考上军校的事情告诉兰花,是怕她来信,让军校抓住我的把柄。这下可好,我虽然三条高压线都没触犯,却没防住复检,我现在就是想联系兰花,也没脸了。
集训结束后,我们区队的同学都注册了学籍,当然没我的事。原以为军校就淘汰了我一个人,那天,按通知到军校综合大楼前集合,我才发现经过复试和复检淘汰了一批学员,军校已经帮我们收拾好可以带走的东西,买好返程车票,直接送上火车。在这批人里我是唯一退回原学校的学员,其他人都是退回原部队。我们退学空出的指标,很快就有新招录的人顶上来。
被退场面那真是伤心透顶,我离开军校前,和同宿舍的姜醒吾、曹严华、赵海建告别,他们也很伤感,甚至同情我,但既成事实了,伤心也没有用。姜醒吾从自己床铺下面掏呀掏,掏出课本叹口气说,我猜呀,你的课本都送人了,我留了三本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数理化,就是怕忘了,不停地温习,打算以后考高级军校。现在,我忍痛割爱送给你,你拿回去复习考大学。我咧了咧嘴,带着哭腔说,我现在就像挨了一顿杀威棍,脑子里乱的很,哪还有心思高考?赵海建见我情绪低落,就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我的肩头说,退就退了,咱现在上的军校是大专,你回去考上大学,不就坏事变好事了?还是赶紧回校复习,别耽误了。这样一说,我心情好了一些,我收下课本对姜醒吾说,用完我寄还给你。姜醒吾大度地一挥手说,寄不寄都行,送给你了。唉——这个姜醒吾就是会来事,要不怎么能当班长呢?
离开军校那天,我们区队在上课,这算给我留了一个面子,要不我怎么和军校的同学们道别?让他们看到我凄惨的下场。在军校综合办公大楼前,还站着好几个垂头丧气的学员,他们都是因文化复试不合格被退回原部队。其中一个脸面黝黑带点红润的学员蹲在地上哭,越哭越伤心,军校送他的人劝他,像是他的同学,人家劝他,他就差撕破脸皮骂人了。
我低头看贴在他行李上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他的名字:田福全。我偷偷问那个送田福全的同学,人家悄悄告诉我,这家伙军事素质很好,就是文化知识有点弱。那天,中队长去宿舍通知他离校,他“嗖”地一下跳出窗户,窗外是二层楼,他在草地上打个滚,爬起来就蹿没影了。他以为学校找不到他,躲过这段风头,过段时间回来就没事了。结果翻军校墙头时被哨兵逮住,押回区队,区队怕他再跑了,就派我看着他。
我有点头蒙,还有这种事?我对田福全说,唉——覆水难收,哭也没用了。正蹲着哭的田福全左右看看,发现我站他身后,他在地上蹲着转了一圈,抬眼看看我,迟疑片刻,慢慢站起来,呼吸急促地说,你……也被退了?接着,他很奇怪地盯着我的脸说,你的领章帽徽呢?我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学生兵,复检被淘汰,退回原学校,不能佩戴领章帽徽了。你看你比我强,起码还戴着领章帽徽呢。我这样一说,田福全更伤心了,他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是农村兵,来这里不容易,拼死拼活表现,第一年进教导队参加预提班长培训,第二年当班长,第三年推荐到团里参加军校考试,每一步都走得苦啊。现在被退回,浪费一个指标不说,回连队还要被做复员处理,只能回家种地了!
我们这几个好不容易考上军校的人,最后被退回,确实叫人沮丧,换谁都受不了。按田福全的话说,一下子回到了“解放前”。离开军校大门时,哨兵知道我们是被退掉的学员,估计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也没脸回来。哨兵特意冲我们敬礼,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就站在车厢里,还是接我们来时罩着绿色帆布篷子的军用卡车。这时候卡车有意放慢了车速,那么慢,像是停了下来。他们几个还是军人可以敬礼,我已经没有领章帽徽了,还有资格敬礼吗?我正犹豫着,田福全用胳膊肘捣我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让我按军人条例回礼。
这时,军校大门外一个眼尖的小女孩激动地指着我喊,解放军!解放军!我呆立在车厢尾,看着军校庄严威武的大门,我的眼泪像小河一样哗哗地往下流,情不自禁地举起右手朝哨兵敬了我最后一个标准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