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赵建新被派到我们宣传队了,我估计这家伙是为了文雅主动要求来的。他背着一只56式半自动步枪,腰系胸挂式子弹带,胳膊上戴上了红袖章,手拿一个大号手电筒杀气腾腾地巡夜。我手提一根铁锨把陪他夜巡,我俩先是在土围墙里面走一圈,再走到围墙外面顺着街巷走。在月光下半自动步枪上的刺刀闪闪发亮。
我知道赵建新这次枪里第一颗是空包弹,剩下九发全是带弹头的真子弹,所以我和他夜巡一点也不害怕。有天,我哈欠连天陪赵建新夜巡,我们白天排练,他在一边打瞌睡,我说反正你有枪,你自己夜巡吧,我得回去睡觉。赵建新没搭理我,拿手电筒朝远处照,突然说,有情况。我一下紧张起来说,不会遇到美蒋特务吧。赵建新晃着手电走过去,我提着铁锨把跟着,发现几个人在学校围墙外面借着路灯打牌。夜色中,那几个人在吸烟,一明一暗,就像一只只萤火虫。赵建新把手电递给我,我照着那几个人,赵建新把枪从肩膀上取下来,掂在手里,“咔嚓”一声打开抢上保险,喝道,什么人!那几个人盯着赵建新手里的枪害怕了,顺着墙根站起来。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在打牌。我晃晃手电说,问你们是什么人?那人说,我们在街道供销社上班,夜里没事打个牌玩。我又照照围墙,那几个人也顺着手电朝围墙上看。赵建新说,爬墙了没有?那几个人异口同声说,没有,爬不上去。我发现这里没有树,墙那么高那么陡,就是换成我和赵建新也爬不上去。
有段时间,我发现赵建新很少在我面前提起文雅。有次排练休息,我朝文雅努努嘴说,不错吧。赵建新在宣传队白天打杂,晚上巡夜。他抱着腿坐在长条椅子上说,唉——咱是平头百姓,人家是天鹅,不敢想了。我说,就因为她爸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赵建新用胳膊捣捣我,小声说,你上吧,让给你了。
后来,我发现自从赵建新不敢高攀文雅后,也不注意自己形象了。他过去追文雅时特别讲究穿,新做了蓝华达呢上衣,衣领上别着两颗曲别针,脸上抹雪花膏,胳膊窝里涂香皂,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有时远远看见文雅,就从兜里掏出小梳子,往小梳子上吐几口唾沫,把头发梳的溜光。有天傍晚,我去学校食堂排队打饭,饭堂里弥漫着白蒙蒙的蒸汽,我看到赵建新正在和炊事员吵架,他举着一块玉米发糕说,你瞧瞧,发糕是不是少了一个角?还有你给我打的玉米糊糊,我都数着数呢,少打了一勺。
炊事员姓冯,五十来岁,人缘好,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和事佬。冯炊事员竭力克制住怒气,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想了想,也没想起来是不是少打了一勺,只好摇头说,你这孩子。说着很不情愿地往赵建新端的大号铝饭盒里添了勺玉米糊糊,然后叹口气说,唉——我只好少吃一勺了。
我知道赵建新又在耍滑头,后来我说赵建新,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咋把发糕掰掉一角的?赵建新“嘿嘿”一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接发糕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大拇指一掐,发糕一角就掉到我衣袖里了。我把发糕递到炊事员眼前说,看,少了一角啊。炊事员鼓着眼睛看,也没看出问题,只好给我换个囫囵的。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食堂吃饭不能敞开吃,凭饭票,粮食和肉类都有定量。我们是每人每天500克(一斤)口粮,肉是每人每月250克(半斤)。粮食以玉米面为主,细米白面很少,不经常吃。哪像现在敞开吃不说,还倒过来了,杂粮比细米白面还贵。那时,我们在学校里排练节目,一上午蹦蹦跳跳很快就饿了,有次排练休息时文雅请客。我们学校大门外有个推手推车偷卖凉粉的老头(那时不许做小生意,胆大的只能偷做)。那个手推车我见过,前面有两个胶皮轮子,后面是一个木支架,三点成一面,可以平稳地停在路边。手推车两边的车把上各镶一个铁环,两铁环之间连着一条长皮带,老头把皮带往脖子上一套,就把车抬起来了,推着就走,边走边吆喝,吔——喀什凉粉,馋得流哈喇子嘛!车把上还挂着小铃铛,伴着老人的吆喝“叮叮咣咣”地响。每次老人到我们学校大门外都要停一会。
那天,我们一伙人簇拥着文雅,从我们学校大门上开的一阕小门走出去,围着卖凉粉的手推车指指点点。凉粉车上面是个平板,平板四周是十厘米高的木框,木框里靠边有一个大搪瓷盆,里面堆满煮熟的萝卜丝和菠菜还有生脆的黄瓜丝,上面遮一块白色湿盖布,旁边是一盆切成块状的凉粉,还有一堆坛坛罐罐都是各种调料。文雅红润润的圆脸蛋,像溢满浆汁的苹果,她给老头说,两人一碗。然后用眼神数人数,数到我时说,你和赵建新一碗。
我们端着凉粉碗吸溜吸溜吃,凉粉加上萝卜丝、菠菜、黄瓜丝,佐以醋、蒜、辣椒等调料混合而成,好吃、嫩滑、酸香、爽口。文雅付过钱,在一个女队员碗里挑出一块凉粉吃,连说好吃好吃就走了。我让赵建新吃,他不理我,我也不敢吃完,我发现他紧靠大搪瓷盆站着,偷偷掀开湿盖布一角,热气一下子就蹿出来了。他把手偷偷伸到湿盖布下面,把熟萝卜丝和菠菜一把一把抓出来往自己兜里装,很快湿盖布就塌下去了。卖凉粉老头一脸笑模样,满脸皱纹如同翻耕过的土地,头发乱蓬蓬的,脖子黑得像车轴,那双粗壮的大手却洗得发白,和他肤色不一样,就像手上戴了一双白手套。卖凉粉老头亲眼目睹了湿盖布塌下去的情景,他那长得像蟹钳一样有力的大手,一把摁住赵建新抓萝卜丝的手说,胆大得很嘛!两人的手在湿盖布下面僵持着,毕竟老人手上沾有油,让赵建新的手滑脱了。
我和赵建新怕老人撵,不敢从前门回学校,绕着学校外墙跑,再从学校后门跑回宿舍吃熟萝卜丝和菠菜。赵建新把裤兜和衣兜里的熟萝卜丝和菠菜掏出来,在桌子上放了一堆。我和赵建新就手抓熟萝卜丝和菠菜吃,这熟萝卜丝和菠菜被调料淹过,很入味。我和赵建新正吃得高兴,文雅推开门进来了,她连看也不看我们偷来的熟萝卜丝和菠菜,更别说吃了。文雅对我翻了个白眼说,王队长到处找你呢。我吓了一跳,以为卖凉粉老头把我和赵建新告了,我鼓着腮帮子,赶紧把嘴里的熟萝卜丝和菠菜囫囵吞下去,一抻脖子说,啥事?文雅说,地区广播电台来车接你,要你去录小提琴独奏节目。我一拍脑袋说,呀——把这事给忘了。说着,我就和文雅一溜烟跑了。
后来,我和赵建新拿着钱去买凉粉,那个卖凉粉老头一看是我俩,推起木板车就跑了,把车子推得像射箭一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