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早上,炊事车蒸笼里冒着大气,炊事班的人在炒菜。饭还没好,等吃饭的人坐在炊事车外面的饭桌旁说笑敲打着饭盒瓷碗之类,声音叮叮铛铛响作一团。炊事班长站在门口大声吼道,敲啥敲,敲敲饭就熟了?炊事班长不吼便罢,一吼,敲的更响了。
这几天,李队长心情不好,拿个绿色搪瓷军用碗先盛了稀饭,在手里慢慢转着喝,喝了几口,用筷子敲着碗沿吼炊事班长,稀饭没煮烂,是不是起晚了?炊事班长赶紧去锅里舀一勺稀饭,扣在自己碗里,喝口稀饭,砸吧嘴说,煮烂了啊,再煮就糊了。李队长不再理炊事班长,炊事班长还在那里吧唧吧唧尝稀饭,自言自语说,煮烂了呀。
李队长把脸扭一边,朝我招招手,我赶紧坐李队长身边。李队长气呼呼地说,你说那个几队,这次评比打分,在井队文化建设上压了咱队一头,有啥?不就是黑板报内容比咱丰富,院子里标语多,看着热闹。你想想办法,把这些都给我整上去。我这些天考虑了,计划下一口井,要向上面要难度大的任务,打别人不敢打的井。要打一口高产井,并且一定要完成。打井靠啥?一是干劲,二是技术,干劲没说的,把几个业务骨干集中起来,搞技术培训,搞得热火朝天,多培养出一些技术标兵和能手。队长又说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要我整个材料出来。
我写诗可以,没写过领导讲话之类的材料。我知道这头一炮可不敢打瞎了,我把井队过去的文字资料翻出来参考,再找角度,找思路,反复琢磨队长的要求。有了思路后,熬了几个通宵,把材料赶出来了。我把材料交给李队长看的时候,手里攥着汗,心里直打鼓,队长看材料,我看队长的脸。队长一口气看完,猛一拍桌子说,这是咱队写的最好的一次材料。我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把材料写进了队长的心坎里。队长把材料改了几个数字,很满意地说,报上去吧。
我按队长的要求,去钻井公司送材料,是一个晴朗清晨。我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站在院子里看我这段时间忙碌的成果。井队院子大门两侧和门头上都有了醒目的标语,院子里也增添了红条幅的标语口号,如弘扬铁人精神,懂岗位职责、会操作技能等等。黑板报上也不再是生活小常识,换成了井队的好人好事和先进事迹。正巧这个时候,井队田指导员从宿舍出来,他见我在院子里站着,就说,我正找你呢,一起出去走走。我们朝环线公路走去,田指导员瘦高,穿着干干净净的工装。田指导员是从机关下来的干部,负责井队党建和纪律。有次身为司钻的三班长,无故脱岗,田指导员硬是让三班长在全队职工大会上作检讨,还给个处分。
田指导员在路上说,咱井队写入党申请书的积极分子不少。前一段,支部研究发展新党员,本来没你,你也知道,你来的晚,是李队长力挺,我也同意,就破格把你报上去了。我感激地看了一眼田指导员,话在嘴巴里转了一圈,不知道说啥好。田指导员说,我观察你好久了,你工作咋样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呢,看你有文化,有上进心,打算培养你。说着,田指导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去吧,我知道你要去总部送材料。
看着田指导员朝井队的井场方向走去,我感动的快流下了眼泪,我没想到我进步会这么快。上了油田交通客车,车里人不多,我找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这时,朝阳已在天边升起,绯红的霞光一片热烈,简直就要燃烧起来了。远处的树啊荒草啊都被染上一层薄薄的金红。
交通车路过我在搭尖平台上看到的那个采油厂时,呼啦上来一群采油工,都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叽叽喳喳在车厢里找座位。我看到油田的电大同学翟敏,马上让出座位说,小翟你坐。翟敏高挑个头,黑眉大眼,脸色微黑,头发乌黑发亮,她“咦”了一声说,你不在井队,跑出来干啥?我见姑娘们都看我,脸红起来说,我去总部送个材料。翟敏没坐我让出的座位,另一个姑娘趁机坐下说,女士优先。翟敏指着我对姑娘们介绍说,咱们油田的大诗人,在油田报纸上才发表一首长诗。我不好意思地笑说,写着玩,不算啥事。接着,翟敏拍拍脑门,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说,听罗小文说,你做井队文书了?趁机坐在我座位上那个姑娘扯扯我的衣袖说,小白脸,我看你就不像个钻工。其她姑娘起哄说,你说他不像钻工,难道他不会钻吗?那姑娘双手捂头拼命摇着说,不理你们啦!一车姑娘叽叽嘎嘎大笑起来。
一路说笑,我在钻井公司下车,把材料交上去后,又搭交通车去油田总部,到总部下车,走着去总部大楼。路上,我碰上一个50多岁的老农,老农脸笑得像核桃皮,说石油上的同志,来买个苹果吧。我急着赶路说,谢谢,我不买。老农说,你们石油人有钱,买个苹果不算啥。也许是老农提醒了我,我想去报社领稿费,空手去不好。于是,我就挑好看的苹果,装了一塑料兜,外面再套上一个袋子。给钱的时候,我看老农和我父亲一样大,有点感触,就说,钱不用找了。老农说,啊呀——你这个石油同志,来我果园吧,离这不远。吃个苹果尝尝鲜,红富士、小国光、金帅,随意,甜着呢!
我离开老农,只顾看街景,这里可比我老家县城气派多了。不知不觉就到了气派的油田总部大楼,我来油田第一站,就是在这里下的车。油田大楼的门在高高的台阶上,气派肃穆。我顿时懵圈了,两只脚像两枚钉子钉在了地上,一点也挪不动了。我问自己,你就这么没见过市面吗?我抹一把脸上汗,拔腿拾级而上。我鼓起勇气走近门卫说,我进去办事。门卫说,有预约吗?我说没有。门卫说,这不行。每天来这楼的人很多,都进去,就乱了。就像去你家,谁都可以进吗?我后退到台阶边,望着大楼的门,门前是两个白色大圆柱子,柱子下是圆形的柱基。我不甘心这样回去,就继续努力说,是报社通知我来领稿费。门卫态度马上变了,你咋不早说?登记一下,报社在七楼。
说来可笑,那时候我还是头一次乘电梯,乘上电梯后,感觉电梯比爬井架梯子快多了。电梯门“哗”的一声开了,把我吓了一跳,有些愣神儿,不知道是继续待在电梯里,还是走出去。这时候电梯里有人吆喝了一声,五楼到了。报社在七楼,我贴电梯壁站着,电梯继续上行,看着不断增高的数字,脑海里白茫茫一片。等电梯到七楼,我刚走出去,电梯门就在我背后“呯”地一声关闭了。
我提着苹果,仰着脸,缓缓走在廊道上,心想这就是我投稿的报社啊。编辑部、记者部、策划部、经营部、后勤部等部门,一个个标示牌挂在一个个房间门口。我看有一间房子敞开着门缝,我抬头看看是编辑一室,就轻轻敲门,里面一个女声说,进来。
我慢慢推开门,探头进去,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很有礼貌地站起来问,请问,你找谁?我看了一眼,屋里靠墙摆了好几张办公桌,偌大的屋里就姑娘一个人。我说,我叫晁小勇,是钻井队的文书,来领稿费。那姑娘挣大了眼睛说,哦……知道知道。说着,就请我坐,接着说,我是报纸副刊编辑徐敏,你那首诗就是我编发的。我没料到一下就找对了人,我把苹果放在徐敏办公桌上说,编辑辛苦,不成敬意啊。
徐敏戴眼镜,脸色白净,头发在脑后扎个马尾,脑门上没有像其她女孩那样遮着刘海。徐敏落落大方请我坐,然后给财务室打电话,让那面把我的稿费准备好。接着,徐敏又问,最近有啥新作没有?我就把一篇描写井队生活的散文《荒原一片篝火红》递给徐敏,徐敏接过稿子说,我看稿,你也别客气,那有茶杯,你自己倒水喝。说着,徐敏就埋头看稿,稿子不长,也就一千多字。徐敏看完一遍,又看一遍,抬头说,你从写诗,一下就跨到写散文,过去发表过散文吧。我看徐敏挺随和,也不紧张了,就说,我上军校时,偷偷写过散文,不过都没投稿。
徐敏听完,眼光又热情了许多,她说,你上过军校?我尴尬地笑笑说,被淘汰了。徐敏吃惊地说,为啥呀?我说,肝大两指半,心脏有杂音。徐敏叹口气说,还是说稿子吧,你这篇稿子,我觉得不错,编到后天报纸的副刊上。赵海建没想到这么快会发表,有些兴奋地问,能登出来?徐敏说,我只是编上去,还需要编辑部主任、总编审,不过一般不会有啥问题,我们就缺像你这样有生活的好稿子。
我搓着手说,这咋感谢呢,我请你吃饭吧?徐敏说,你不是已经请了吗?接着,徐敏用眼睛指指桌上的苹果。我略显失望,徐敏突然说,你看,光顾说话了,把你领稿费的事忘了。说着,徐敏就领我去领稿费。我领稿费的时候,财务室大妈偷偷问徐敏,谁呀?还让你领着来,这么上心。徐敏红着脸说,咱报社的重点作者。财务室大妈努着嘴说,是你的重点作者吧。我怕徐敏尴尬,赶紧退出财务室,站在门外听见里面还在说,徐敏,眼光不错啊,人帅,还是个作家。徐敏说,你们胡说啥呀,真没关系。财务室其他人搭腔说,这种事,一开始都死不承认。徐敏说不清楚,一跺脚说,不理你们了。我听徐敏要出来,赶紧走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