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高考完,我十分沮丧,在县城停留了一天,回来的路不好又下雪。离开县城后,雪开始往下落,路上有雪也有冻土化开的泥,我和常玲紧挨着坐在车厢后面,把一件棉军大衣顶在头上,路崎岖坑洼,高低不平,颠簸得厉害。我预感不妙,在车厢里直起腰,用手背揉揉眼睛,朝车厢外望,这一望不要紧。当时拖拉机正在下坡,车轮打滑,刹不住车,只听“嘣”的一声,拖拉机轮子撞着路边大石头把车厢掀起来了。就在车厢要翻的一瞬间,我把常玲推了出去,我被扣在了侧翻的车厢下面。由于有一车行李支着,我们都没受啥大伤,齐心协力把拖拉机翻过来,我们男知青轮流摇车前的一根摇柄,憋住气使劲地摇几圈,摇得全身快没力气了,拖拉机“突突突”响起来了,弄得我们满手油污。
拖拉机一路走走停停,遇到沿途的知青点,我们还去走访联络,在空房子里打地铺睡觉。这一路虽没多远,我们倒是自在逍遥,等我们回到农场,已是高考结束三天后了。由于拖拉机翻车,我们不少人伤了胳膊腿,回到农场那天,赵建新脑筋一转,去路边寻了合适的木棍当拐棍。老莫一看,撕块布把胳膊吊在脖子上。
那天,王场长站在农场大门口,迎着拖拉机,黑着脸问我们,咋去这么多天?他发现我们不少人伤了胳膊腿,又见赵建新夸张地拄木棍一歪一歪地走路,还有老莫龇牙咧嘴吊着胳膊,就问我们,你们是考试去了还是打架去了?我们说了拖拉机翻车的事,王场长瞪着眼望望天,叹口气说,……倒霉啊。
回到农场宿舍,我发现白石头的床铺卷起来了,床板上放着他的柳条箱,柳条箱八个角上都包着薄铁皮。那箱子除了暗锁,外面还加上一把铁锁。白石头经常学习到后半夜的时候打开柳条箱,拿出一个瓶子,倒出黄澄澄玉润珠圆的鱼肝油丸吃。有次我起来撒尿,白石头还给我吃了一丸,说是补脑子。
当时,对白石头的床铺空着我们都没在意。我记得,那个冬天冷空气伴着大风不时劲吹大草地,树木吱吱嘎嘎摇晃,天空忽明忽暗,窗户上蒙的塑料布在风中簌簌地响。有天早上,是星期天,农场是休息星期天的,马尾巴正在院子里打篮球,就是瞄住钉在土墙上的铁圈反复投球,直把脑门上的汗都投出来了。我喝着一茶缸热水,嘴里发出吸溜声,忽然觉得过去喜欢缠着我闲聊的马尾巴,我回来了也不来找我,于是我就喊马尾巴,马尾巴见我喊他,抱着篮球,靠在门边问我,回来了?我咦了一声,上下打量马尾巴说,你咋无精打采的,又挨场长骂啦?马尾巴左右看看,小声说,白石头死了。我吓了一跳,赶紧把手里的茶缸抓紧,我以为白石头还在公社关着,他毕竟砸了公社吴干部一砖头,就是判个半年徒刑也不为过。我一时无语,停了片刻说,……咋死的?马尾巴用舌头舔舔嘴唇说,跳水塔摔死了。
接着,马尾巴就把白石头如何死的事说给我了,还再三提醒,这事王场长不让说。我说,这能瞒住?马尾巴说,王场长说了,能瞒一天是一天,你可不能对别人说。我算了一下,按马尾巴说的时间,也就是我们去县城参加高考的那几天,白石自杀了。
原来,白石头被关在公社,关了一个多星期,经过几天的折腾,精神上的压力,已经到了他不能承受的极限,坐都坐不住,浑身发抖,后脑勺咚咚地撞墙,在屋子里大喊大叫。公社怕他出事,就放他回农场,他赖在公社不走,不给他高考报名他就不走。公社没办法,就打电话让王场长领人,王场长骂骂咧咧派马尾巴赶马车去公社接白石头。
马尾巴把马车赶到公社院子里,就发现白石头已经爬到了水塔上,公社干部围着水塔转圈,还叫来吴干部劝白石头,吴干部头戴棉帽,仰脸,棉帽掉了,就拾起棉帽,边在腿上拍土边仰脸说,你不要想不开,今年报名来不及了,明年吧,明年保证让你考。白石头看见马尾巴赶来,就在水塔上喊,你回去,今年不让我高考,我就跳下去。一个公社干部手里掂着绳子,本打算把白石头捆了扔马车上拉回农场,不小心让他爬上了水塔。有公社干部气恼不过说,就不让你高考,你能咋着?有本事你跳,跳啊,你吓唬谁!
公社干部说这话的时候,一群麻雀在水塔附近的灌木丛里唧唧喳喳地叫着,好像在议论白石头的事情。突然麻雀们“忽”地一下窜上天空,被麻雀蹬踏的灌木丛颤悠地晃动起来。转眼间,人们惊呼起来,白石头像跳水一样离开水塔,在空中展开四肢,随后头朝下,摔在了地上。全场鸦雀无声,白石头趴在地上,脑袋边流了一滩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