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钻井队的井架高耸在荒地里,这时我和罗小文已上岗,我是外钳工,罗小文是场地工。刚上钻台的时候,我很稀罕,这玩意我过去只在电影里看过,现在看到真的,立刻脚穿翻毛牛皮工靴爬上四十多米高的井架。井架正面的钢铁架子上,从上往下并排悬挂着两溜巨大的标语牌,一边是“发扬铁人精神”,另一边是“再创会战佳绩”。井架尖上插着红旗,在风里哗啦啦地飘,我耳边也响着嗖嗖的风声。井架尖上有个四方型的小平台,围了一圈护栏,我喜欢站在小平台上向四周眺望。过去读书时眼不好,现在来油田工作,经常登高远望,眼睛居然不近视了,看来过去是假近视。
井队四合院如积木一样在我脚下,向西一看,油田环线公路沿着荒野上一条干涸的河道延伸,在河道绕弯的地方,油田环线公路也绕弯,就在油田环线公路和河道都绕弯的地方,是刚建起来的采油厂。这会儿,我头顶上是碧蓝天空,白云淡淡,井架下面是一派油田会战的繁忙景象。我站在天地之间,有些激动了,激动地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和铅笔,把脑子里刚闪现出的诗句记在小本上,以免过后忘记。这是我的一个小秘密,其实我在县高中复读的第二年就迷上文学,喜欢把脑子里闪现的好句子或是听到看到的好句子记在本上,据说好多大作家都有这个习惯。只是我累受挫折,把文学梦浇灭了,现在油田又把我的文学梦点燃了,就像那天然气井口点燃的冲天大火,照亮了我的人生。这时候我突然醒悟,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喜欢文学,高中复读应该学文科,我却稀里糊涂选了理科,拼命学习和文学不沾边的数理化,把鬼谷子的“以己之长,攻人之短”搞反了,焉能不败?
正在这个时候,我身后传来上梯子的脚步声,我才从浮想联翩中醒过来,探头一看,是李队长正在上梯子。我现在是井队的外钳工,今天遇上钻机不起钻,不下套管,只需司钻看着仪表钻井,没我啥事。李队长手里拿着一卷报纸,上到平台上,在风中把报纸艰难地展开,报纸像一个风筝,哗哗响着想挣脱飞走。我把小本迅速藏兜里,帮队长抓牢报纸,瞄了一眼是油田的石油报。李队长指着报纸上的一首诗问,你写的?我是给油田报纸投过稿,前几次都杳无音信,没想到这次发表了。我不知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心里打鼓,我怕队长吵我不务正业。我拿不定主意,支支吾吾说,我看看,哦……作者名字和我一样。李队长说,报社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让我派人去油田总部办事的时候,顺便把稿费领回来。我说报社胡球扯,我这里没有秀才,要有,我把眼珠子抠出来吃了。报社说我官僚,一口咬定作者就是队里的晁小勇,投过好几次稿,这次终于发表了。
我观察队长的表情,队长是个大高个,有一张铜锣似的大脸,一脸的胡茬子,眉毛浓密,由于兴奋,脸像喝了酒一样的通红。我看队长没有生气的样子,就大胆说,报告队长,诗是我写的。不过一点也没影响工作,反而激起了我的工作热情。队长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拍着我的肩膀说,真是稀罕,井队居然出了秀才。接着,李队长松口气说,这下好了,再也不用为他娘的写材料发愁啦。队长兴奋地在搭尖平台上来回走着,用手点着我,一连说了几个好。最后,队长把报纸往我手里一塞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井队的文书,你的岗位由罗小文顶上。
在下井架梯子的时候,我多了个心眼,搀着队长的胳膊说,队长小心。队长拍拍梯子扶手说,这井架,我上下爬了二十多年,有感情了,摔不着。快下到井架下面工作平台的时候,队长突然问,你写入党申请书没?人家罗小文都写了。我赶紧说,我这就向你汇报,回去就写。队长满意地看一眼我说,像我的兵。
队长下到井架工作平台上,问杨司钻,没问题吧。杨司钻手握刹把看一眼仪表盘说,还好。队长弯腰看了一眼仪表盘,说给我听,钻机开钻时,钻机的动力带动钻盘、钻杆和钻头旋转,通过钻机上的仪表观察井下钻头的进展情况,经综合判断后,如果认为钻头已被磨损,就要立即停钻更换钻头。说到这,队长扭脸对杨司钻说,不过也要讲个节约性。杨司钻说,这叫啥话,跟没讲一样。旁边的副司钻马上接腔说,就是,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队长在副司钻胸口上捣一拳说,老司钻连这也把握不住?全凭数据和经验嘛。接着,对杨司钻说,晁小勇调队部工作了。杨司钻瞪大双眼说,啥?飞了?就他嘴巴甜,一口一个师傅,拿着《钻井队岗位质量职责》的小册子,问这问那?队长说,就你那急脾气,有耐心教?说说都教些啥?杨司钻翻翻眼皮,吸溜下鼻子,手握刹把说,我就教他,啥是起钻啥是下钻。队长朝空中一挥手说,扯吧,这都是最基本的常识。接着,队长就冲正在井架下干活的场地工罗小文喊,上来!满头大汗的罗小文扔下撬杠,跑上井架工作平台说,队长,啥指示?队长说,你顶替晁小勇的外钳工。罗小文看一眼我说,我和他换工种了?队长瞪一眼罗小文说,这是你该问的吗?满脸青春疙瘩的罗小文吓得吐了一下舌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接下来,我离开了四人住的营房车,搬进了荣誉室兼资料室旁边的单间营房车,这溜房子正对四合院大门,主要是会议室、食堂等办公用房。院子东边一溜住井队领导和技术人员,其余房子都是宿舍,在西北角是洗澡房。
每天各班下了井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钻井平台上,钻盘飞转,尤其在起钻的时候,泥浆喷涌而出,钻工迎着喷涌而出的泥浆,用力甩动大钳,撞出咔嚓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荒野。一个班下来,人都快成了泥人。这天,我等大家洗完澡了才去,在热气腾腾的井队洗澡房里,罗小文正站在淋浴头下,端着牙缸接水,然后一口将一牙缸洗澡水灌肚里。我端着脸盆进来说,你咋喝生水?罗小文瞥一眼我,关掉淋浴头的水,开始刷牙,刷得满嘴冒白沫子。罗小文把嘴里牙膏沫子一口喷掉说,别忘了我是知青,没那么娇贵。
这时,我已三下两下脱光,站在淋浴头下往头上打香皂,听罗小文话里有气,手里的肥皂从手中滑掉了。我知道罗小文对我做文书有些嫉妒,就拿电大学习来说,那时候电大是晚上上课,罗小文遇到夜班就得找人换班,换不成,就请假缺课。我做文书就不上夜班,每节课都不缺,这让罗小文很眼气。这会儿,趁洗澡房里就我和罗小文俩人,我说,小文,咱是一起来的,都想进步快,我有拉琴的特长在这里用不上,就偷偷写诗,还投稿了。罗小文喝口水,仰起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然后“噗”一声把漱口水吐掉,再把牙刷在搪瓷缸子里呱呱地搅着,边搅边说,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我是说,哎,直说了吧,你也不是外人。我来的时候就多了一个心眼,要伺候好领导。队长的屋就是井队的首府,刚来的时候,我趁大家不注意,起大早,去队长屋里打扫卫生,收蚊帐叠被子,脸盆架上摆上半盆洗脸水,毛巾齐整一条搭在盆沿上,牙缸里盛满清水,牙刷挤好牙膏横在牙缸口上,满以为队长会表扬我,没料到反训我,说我把他当资产阶级老爷伺候。难怪,上面机关人说他不近人情。说着,罗小文把牙缸“咣当”一声扔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