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省城,我才知道我工作的单位是国营锻造厂,这是个大厂,当时财大气粗,仅职工就上千人。清晨,我们厂那个架在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哧哧啦啦”一阵子,才突然“哇”地响起来,播放出一些嘹亮的乐曲,乐曲声高亢嘹亮能传出几里远。乐曲播完后,喇叭里传来女播音员圆润甜美的普通话播报,普通话水平可以和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声音相媲美。那时我被分配到钣金车间做铆工,车间里也有小喇叭,也能听到厂广播室的播报。那时候,广播室真不少,红旗中学、红光农场还有这个锻造厂都有广播室,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进国营锻造厂工作时,我已二十二岁了,是一个个头稍高,身材消瘦,风流倜傥的小伙子,有一头黑火焰样的头发,一绺头发软软地斜搭在脑门上,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在师傅的带领下头戴安全帽,手握大铁锤,师傅一锤,我一锤,把一块烧红的钢板砸成一个圆筒。有时候,我身缠防护绳登上烟塔,烟塔有三十多米高,站在上面,整个厂区尽收眼底,厂区里密布着缠着保温海绵的管架,管架昼夜冒着白色的热气。厂区里厂房一排排整齐排列,穿着工装的女工们驾驶着电瓶车在各个车间来回穿梭,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我感到骄傲。
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开始,经商摆摊的个体户处于萌芽状态,人们都觉得个体户不是正当职业不说还丢人现眼,所以不是被逼上绝路谁也不会走那条路。当时,农民还没有进城,也没有农民工一说,能进厂工作的都是城里人,国营工厂很难进,需要很硬的关系和机遇才能进去,还有就是大集体企业比小集体企业难进。
我父亲调到省城医院工作,此后很长一个时期,通过给人看病联络了一些关系,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父亲从一个老病号那里托到和我们锻造厂李厂长的关系,人家写了一个纸条子,我父亲就把烟酒藏在一个不起眼的白色粗布袋里去找李厂长。我父亲没有去过锻造厂,以去锻造厂职工医院办业务为借口,混入厂办公区。厂长办公室的门上有牌子,很容易就找到了。厂长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是厂长秘书办公。我父亲在等待见李厂长的过程中,不时有人去里间向厂长汇报这汇报那的。我父亲逮着机会,不顾厂长秘书阻拦挤进厂长办公室。李厂长正伏在桌子上翻阅汇报材料,抬起头看见我父亲愣了一下,好像还没有什么人这样大胆地不经过秘书引荐就进来了。我父亲顾不了那么许多,脸上那副巴结、胆怯的神色交替显现,赶紧把白布袋和纸条递上。李厂长一副宽额大脸,头发向后梳着,说话的声音很洪亮。李厂长放下汇报材料,很严肃地看那张字条,绷着的脸松懈了,慢慢露出了笑容。我父亲松了口气,紧揪衣襟的手也放松了。其实来的目的条子上该说的都说了,就是安排我来锻造厂上班。秘书进来白了我父亲一眼,但还是送来一杯茶水。李厂长将茶水推到我父亲面前微笑道,别紧张,慢慢说。我父亲咽了一口水,不敢喝水。李厂长又看了看纸条,脸抓到一块儿了,李厂长说,事呢不大,就是凑巧不好办。最近才安置完厂里那些返城的知青子弟,哪个车间都是满满的人。我父亲失望了,不过厂长抖了抖手里的纸条说,多年的老朋友了……不办不行。哎呀……你看这样行不行,先干计划内临时工,待遇等同正式工,一来指标就转正。我父亲吃惊地张大了嘴,口水都流出来了,本想能安排个临时工就烧高香了,不料纸条子威力大,要求高,让安排正式工。我父亲沉浸在了巨大的惊喜中。李厂长提醒我父亲说,这个事对谁也不能说,计划内临时工在厂里也是很扎眼的。说着,又有人要进来请示工作。我父亲知道该走了,他起身再三感谢告辞,李厂长送我父亲出门,亲切地拍着我父亲的肩膀说,代我问老杨好。老杨就是那个给我父亲写纸条子的贵人,我父亲没料到写纸条子的老杨和李厂长关系这么铁,正想着咋好好感谢人家。这边李厂长一拍肩膀,就感觉和李厂长的关系也拉近了,赶紧说,那是那是。李厂长又问还有什么事没有?我父亲说没有什么事了,李厂长说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来找他。
那时,一个有艺术才能的青年,在小小的车间里,很快就脱颖而出了。在车间干活,不论谁看到我都夸赞,小伙子不错,眼睛亮牙齿白,干活踏实,不仅人随和,还会拉小提琴。当时,我已被吸收进锻造厂宣传队拉小提琴,我原以为凭我拉琴的功夫,搞个首席小提琴手不算啥难事,结果到锻造厂宣传队一亮相,我好久没有系统性地拉小提琴,有些生疏了。结果一比较,锻造厂宣传队里人才济济,一个胡子拉碴的返城老知青比我拉的好,人家是首席小提琴手,经常被市歌舞团借调去拉琴。
我知道我来这里不容易,特别勤奋上进,一早就给师傅冲好一大茶缸滚烫的茶水,下班打扫更衣室,顺便把师傅们的工装收拾齐整,就像在军校叠被子一样把师傅们的工装叠得方方正正。
当时,我的待遇和正式工一样,比如正式工发几套工装我就发几套,领工资也是和正式工在一张表上领。那些在车间里干临时工的待业青年,心里就很不是个味,也是八小时上班,干的活不比正式工少,工资少不说,还有许多不公平的待遇。比如我能参加车间里的班组学习,临时工就不能参加。不是我说啊,那年月,全民正式工有很高的地位,就像现在的公务员一样令人羡慕,起码生老病死住房等国家是全包了,是一个生活有保障的人。
在我们车间,有个桥式吊车横架于车间上空,吊车两头在车间靠墙的高架轨道上纵向运行吊运物件,吊车靠墙一端有个像汽车驾驶室样的操纵室。李萍是我们车间的吊车司机,她高高坐在上面,把在下面干活的人看的一清二楚。李萍为人随和,车间里的老少职工都满意她,让怎么吊就怎么吊,不耍脾气。以前车间里的女吊车司机,是厂宣传队的歌唱演员,看不起工人,干活不操心,车间里噪音大,有时听不清楚号令,下面大铁钩子还没挂住物件就吊上去了。有次,大铁钩子没勾住物件,把我师傅腰带勾住了,呼一下,大铁钩带着情绪升空了。我师父在空中手脚乱蹬乱舞,下面人急了,对着吊车喊,上面的,眼瞎啦?勾住人啦!当时,厂房里灯光晦暗,偌大的厂房像一个巨大的山洞,女司机听不到喊声,也不往下面看,吊车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尖利刺耳,“呼呼啦啦”朝大熔炉滑去。那可是烧整块钢板的大炉子,下面炉火熊熊。那次好歹没把我师傅扔进去,可是把后背烤伤了,女司机受了批评,一怒之下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