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高考发榜那天,俨然是一项重大盛事,全县的录取红榜就贴在县城十字路口书店的一溜墙上,那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
那天,我们走到县城十字路口的时候,那里已经集聚了许多人,水泄不通。大学录取红榜就张贴在墙上,红榜上用毛笔写满了考生名字和录取院校,字体清秀工整,只是墨迹未干,像是连夜誊写出来的。许多考生都在拥挤的人群里从红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一旦有人找到自己的名字,围观的人群就唏嘘不已,羡慕人家的福气。大家心里发虚,都不敢过来看,就撺掇我去看,其他人把东西交给独眼狗看管,去附近逛街去了。我心里怦怦直跳,挤到第一张红榜前,一眼就看到了常玲的名字,天啊,全县高考第一名。接着,我开始找我和我们知青点其他人的名字,我从第一张红榜看到最后一张红榜都没有看到我和我们知青点其他人的名字,是不是看漏了?我揉揉眼睛,从最后一张往前看,总共也没有几张,全县录取了不到一百人,我们知青点只考上了常玲一人,她考上了内地医科大学,羡慕死我了。
我失落透顶,连死的想法都有,这会儿,我理解白石头了。我曾对白石头自杀,感到不可思议,仅仅是不让考大学而已,犯得着寻死吗?白石头把高考当成了他人生的全部,认为不上大学就意味着人生的终结,所以他自杀了。
那时候,考上大学是最令人羡慕的事情,谁要是考上了大学,马上就有高人一等的感觉。连王场长见了常玲也变得格外热情,他告诉常玲到大学要好好表现,给农场争光。常玲开始和大家告别,鼓励大家说,明年接着考,一样的。赵建新说,人和人不一样,不是不想上大学,实在是水平有限,考不上就是考不上,再努力也白卡(白卡,意为白费劲)。常玲说,上帝关上了一扇门,会打开另一扇窗,人生不止上大学这一条路。瞧,常玲多会说话,多会安慰我们,我们就说不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人家到底是大学生啊。
常玲离开农场那天,马尾巴套马车送常玲去喀什。这时候,马尾巴老实多了,都不敢正眼看常玲。这会儿常玲真成天鹅了,马尾巴这个癞蛤蟆低眉顺眼地说,王场长特意让用新马车送你。我知道农场刚做了一架新马车,平时舍不得用,都用帆布盖着。果然,新马车的白茬车厢还散发着树木的香味,甜丝丝的。车轮是黑油油的汽车轮胎,轮胎充足了气。
常玲就要离开了,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恋恋不舍,这一离开,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常玲也有些情绪激动,她脸上的酡红越来越深,她把一个布袋递给我说,这是我给你打的毛衣。我吃惊不小,常玲把布袋朝前递递说,算是礼物吧,感谢你给我书看,没有那些书,我也考不上大学。我接过布袋,不知道说啥好。我和常玲是彼此喜欢,但在当时的条件下,都知道成不了,也没表白,虽没表白心里都清楚。当时,我和常玲之间便有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为守着这个秘密而感到幸福无比,但在平时的接触中,却更加小心翼翼。
马尾巴坐在车前一扬鞭子,马车一跳一跳很轻快地跑起来,朝喀什而去。路旁杨树的树叶,在阳光下如同玻璃纸一样清澈透明,树叶子被风一吹,上下翻滚,闪烁着乳蓝色的光亮。这时,太阳正暖暖地悬在我头顶上,路边河渠里的河面浮荡着暖湿的气流,波光粼粼,闪出一片跳动的亮光。我久久地木桩一般站在路边。常玲走了,我内心翻江倒海,体会到了什么是靠知识改变命运,常玲就是很好的例子,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