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局长要调走的消息传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落到了实处,尚局长高升了。在尚局长临走之前,我去办公室找他,我不想在市局借调了,其实真实原因,一是看不到转正的希望,二是不愿受小李的鸟气。我想反正尚局长要调走,用不上我了。尚局长让我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还客气地递给我一只烟,笑眯眯地说,这样吧,我给你们分局交代一下,提拔你为部门负责人,不过最好还干宣传工作,这是你的特长,人尽其才嘛。就这样,我离开市局,结束了我在市局的两次借调生涯,在分局当上了正股级宣传科长,这虽然是个芝麻官,但在九品中正制的古代,我也是穿官服的正九品官员。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我算了一下,我离开喀什已经十五年了。我接到赵建新从喀什打给我的电话,赵建新说,你一走再也没有回来,现在喀什发展得很厉害,高楼林立,保证让你们认不出来了。我赶紧问,大十字街的五一电影院还在吗?赵建新说,拆了,周边还进行了改造。我不由感到惋惜,五一电影院带给我童年无限欢乐,曾滋养过我的精神生活。是啊,祖国大地哪都在飞速发展,喀什当然也不例外。其实,直到现在,我心里还惦记着喀什,我也关注喀什的发展变化,经常登录喀什的网站,里面每天都播报喀什的发展变化,真是日新月异啊。喀什每取得一个成就,我都由衷地感到自豪,因为我是土生土长的喀什人。
内地经常有人问我,喀什小伙子咋样?我说帅,性情直爽。喀什姑娘呢?我想起了跳盘子舞的文雅,我说,喀什姑娘身材苗条而轻盈,穿着漂亮的艾德莱丝绸做的连衣裙,戴着饰有花纹小花帽,十数根黑亮的辫子垂在身后。她们都是小美人,或白净或黝黑的脸蛋,又黑又大的明亮清澈的眼睛,扑闪着的长长的睫毛,深深的眼窝,让人沉醉。
有人问我喀什的美食,说实话,那时候的喀什和全国各地一样,面粉稀少,清油严格定量。因吃拉条食量大,耗费粮食清油,不是节日或者客人到家很少吃,一年能吃上拉条的次数极其有限。但是喀什拉条的做法我知道,饭店和家庭的做法不一样,在饭店里维吾尔族师傅把三四公斤的一把面,握在手里绕来绕去,抻长合并,再抻长再合并,一会功夫一大把面长度一样,粗细一致,就可以下锅了。家里做法又是另一番景象,因为没有甩面的空间,把面团搓成细条,盘在案板上,裹上油,像盘香一样地盘成一座小山。等锅开了,飞快地拉起来,愈拉愈长,愈拉愈多,中间不断,直到拉满一锅的时候才把面从中间断开。
现在内地也有不少新疆饭馆,有拉条、手抓饭、烤羊肉串、烤包子、馕等,但跟喀什的吃食不一样,尤其是拉条,味道、筋道、配菜相差甚远。喀什拉条为何让我如此钟爱,如此倾心,如此眷恋,思来想去,面好、水好、菜好,是克孜勒河边、慕士塔格峰下的特色美味,若离开喀什,虽如法制作,也做不出喀什拉条的味道,这正是喀什拉条的神奇和奥妙之处。
又过了半年,赵建新从喀什再次给我打电话,手机里传来呜呜的声音,虽然是隔空传音,通话还是清楚的,赵建新说红旗中学宣传队的老人要聚会,特想邀请我这个首席小提琴手回去参加,问我能不能去?我征求了常玲的意见,她也很感兴趣,要跟我一起回喀什看看,我们都是老喀什人,要亲眼目睹新喀什的发展变化。
我们宣传队的聚会在喀什一家新开业的大酒店举办,能联络上的宣传队老人都来了。我和常玲按约定时间提前回到喀什,本想去红光农场看看,一打听红光农场已经不存在了。在喀什,我和常玲分头行动,她去看她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自然也是一番聚会。我独自一人转遍了喀什的大街小巷,喀什变化太大了,好些地方我都找不到过去的模样了。奇怪的是,我已经生疏的维语一回喀什就自然激活了,我又能说一口流利的维语。我走在喀什老街巷中,总会遇到三两个老人坐在院门边,一边交谈,一边安享着阳光。我用流利的维语向他们问候,他们总会微笑着向我点头致意,显得十分和善友好。
我们聚会的酒店是一个幽静的地方,窗外是胡杨树,很有西域特色。走进酒店小礼堂,几个同学奔跑过来,热情地向我和赵建新喊叫,你们组织的啊,太好啦!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印记在我们心底的友谊是那么深厚。我们相聚在一起,频频举杯,觥筹交错,热情洋溢,拼了命地灌自己也灌别人,共同的感受就是改革开放以来,什么都变了,变好了。就拿吃来说吧,宣传队时期主食供应的是苞谷面,吃得吐酸水,就这还有定量,不能敞开肚皮吃,有人就拿我和赵建新在缫丝厂食堂吃饱了撑得站不起来当笑话讲。现在多好啊,啥吃的没有?这完全是托改革开放的福,最后大家一起为改革开放干杯!我发现好几个男同学过去是一头茂密的黑发,现在头上只剩下周围一圈头发,头顶光秃秃地发亮。文雅也从乌鲁木齐赶来,她衣着讲究,烫着大波浪卷发,白色短袖衫外面套一件荷色小外套,宝蓝色长裙,脚上是软皮便鞋。她身子发福,仰头往后捋一下头发,逆光里看见她眼角的一层皱纹。
这次聚会,过去是乐队的都自带乐器,乐器这东西只要学会就不会忘掉,即使改行不摸乐器,也要把乐器放在家里,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怀念。我们轮番上台表演节目,拉乐器的拉乐器,独舞的独舞。我是小提琴独奏《新疆之春》,拉得啃啃巴巴连贯不起来。文雅连连摆手说,退步了退步了,没有过去拉得好啦!
我们在小礼堂里,酒杯举起,又放下。过去宣传队的乐队和舞蹈队互相拉着歌子,此起彼伏,声震屋顶。乐队唱,黄河的水呀,你不要呜咽……。舞蹈队就两臂伸出两腕相扣,扭动身子接着唱,马儿呀,你慢些走哎,慢些走……都是些老歌。其他人也齐声合唱,或着“噢噢”地和着拍子喝彩。赵建新突然拿个麦克风清唱,唱《怀念战友》,唱到高音部位,把别的声音都压下去了。他扯着嗓子吼,……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奔万丈,啊——。跑调跑到云天外。赵建新说,奇怪的是,他这辈子就唱《洗衣歌》里班长的那几句唱词不跑调。他一唱果然标准,大家直呼怪哉!
那天,文雅没化装,依然显得干练、沉静与美丽。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上台,且歌且舞一曲《远飞的大雁》,把我们都看呆了。她真是一个舞者,一个信奉快乐的永远舞者。音乐声一起,她舒展柔软的手臂,随着乐曲,有节奏地跳起舞来。她那依然优美的舞姿,让一对对的眼睛里放出羡慕和佩服的目光。大家的心也好像随着她的舞步旋转着,跳跃着,下面一片嗡嗡的细语声……等到文雅且歌且舞完,台下一阵拍掌。
文雅表演的时候,赵建新一声不吭痴痴呆呆地看着。人都是念旧情的,尤其看到自己当年喜欢的发疯的人如今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怎么能不动心?赵建新头抬起,又低下,再抬起。最后他的两肘支在桌上,双手捏了拳挤住脸,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我知道,赵建新心里依然喜欢文雅,他过去是不敢表白,现在是表白也没有用。
那天,赵建新太激动,实在忍不住了,他趁大家热闹的时候,突然跑到舞台的演讲台前,对着话筒喊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一个人的青春,就是生命最蓬勃的时候,再苦也不是苦,都是美好的回忆。我带头鼓起掌来,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