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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4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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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 袭》连载

第一十五章 在高考(1)

          一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重头文章《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并发表重要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高考恢复了。

我是一九七七年高中毕业,刚好遇上了恢复高考。当时这个消息来得很突然,事先一点风都没透出来,只知道有工农兵大学生,但是需要下乡满两年才能推荐考大学。当时我已到红光农场下乡一段时间了,突然听说恢复高考,大家一片高兴,都认为这么好的机会不能错过,都跃跃欲试,都认为自己有希望考上大学。

坦率地说,1977年恢复高考真是一颗重磅炸弹,上大学不用推荐,只要是高中毕业,老三届以后的青年都可以考,这就如同给每个知青送了一份大礼。高考对有想法的人就是久旱逢甘霖,让饥渴的人看到了希望。我记得,随着高考临近,喀什知青办派干部到我们红光农场蹲点,鼓励知青一个不拉参加高考。知青办干部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孩子也许一个也考不上大学,但还是要鼓励你们努力争取,一旦被祖国挑选上,就是全市的光荣。知青办干部还借用保尔柯察金的名言说,即使你们考不上大学,但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也不会为没有参加高考而痛悔,在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参加过高考,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祖国的挑选。

那时候,知青的活还是比较累的,因为农场在荒野地带,面积大,农作物种得多。夏天的晚上我们轮流被派到田里看庄稼,因为怕被野兔啃了,所以每天晚上得有两个人在庄稼地头的帐篷里过夜。冬天是农闲季节,没有多少活干,农场就安排知青挖沟渠里的淤泥,确保来年沟渠供水通畅。现在上面鼓励知青参加高考,农场这才允许知青上半天工,用半天时间复习功课。可是通过学习,老莫和赵建新打了退堂鼓,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但为了能休息半天,还假装学习。

当时,我们谁都不知道高考是啥样子,就连独眼狗也撺掇马尾巴参加高考,他开导马尾巴说,机会难得呀,我是生不逢时,生晚些,我也和你一样考大学,万一你考上大学不就可以娶常玲了?退一万步,就是考不上也少不了身上一块肉。

一天早上,马尾巴伸开双臂拦着我说,我要高考,把你的书借给我看。我一听就乐了,乐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说,你个弼马温,想看书,找玉皇大帝要呀。马尾巴已二十三四岁,他把自己讨不到老婆的原因归结为农场,说农场在这兔子不拉屎的蛮荒之地,哪有女人愿意嫁过来?马尾巴吸溜着鼻子说,玉皇大帝我知道,人家是神仙,不关我的事。

这个时候,我看见农场王场长正在家门口刷牙,刷得满嘴冒白沫子,我就小声说,你找王场长,看他让不让你参加高考,然后再说书的事。马尾巴瞪大双眼说,高考还要场长批准?我说,当然啦,场长不批准,你看书也没用。马尾巴信以为真,果然去找王场长,我就躲在墙角偷看。马尾巴走到王场长面前哈哈腰,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垂手站着。王场长停下刷牙,疑惑地扭脸看马尾巴。马尾巴把帽子摁在胸前说,场长,我想参加高考。王场长把嘴里牙膏沫子一口喷掉,眯缝着眼说,你说啥?马尾巴重复了一遍,王场长立刻睁大眼说,你……疯了?马尾巴不服气说,知青能考,我咋就不能考?王场长没搭理马尾巴,喝口水,仰起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然后“噗”一声把漱口水吐掉,再把牙刷在搪瓷缸子里呱呱地搅着,边搅边说,笑话嘛,你考大学?考初中吧,你他娘连小学都没读完。马尾巴嘀咕说,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要推荐我上大学,还说我大学毕业,就能可劲挑老婆。王场长翻翻眼皮,嘴一歪说,我说过吗?马尾巴说,你说过好几次,每次派重活都这样说。王场长说,你个傻货,好赖话都听不出来?我那是哄你干活!接着,王场长“咦”了一声,有些警觉,王场长说,你咋想起考大学了?王场长说着,朝我躲藏的方向望了一眼,我赶紧把头缩回去,贴着墙慢慢移动,然后弯腰跑回宿舍。

回到宿舍,就见老莫抱着胳膊来回走,好像心事很重。赵建新在床上躺着,他翻着眼皮问我,你有课本吗?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宿舍里一片寂静。我看见白石头把一本《苦菜花》小说摊开,他左手摁着书的扉页,右手的手指在书的另一半上飞快地翻动,书页快速翻动起来就像一个哗哗直响的扇面,一本书翻完,白石头长叹一声说,高考没书,就像赤手空拳去杀猪。最后,还是老莫提醒大家,活人能让尿憋死?去喀什买嘛。

那年头,随着高考的恢复,书店立刻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只要和高考沾边的书都一售而空。当时,我们没有交通工具,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我们带着一股傻气硬是连夜步行50里路去喀什买书。书店在喀什解放路上,我们赶到离书店还有一里路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书店门口黑乎乎的一片,走近了,那黑乎乎的一片还会动,原来是排队买书的人,都裹着棉大衣坐着小马扎在书店门口排起了长蛇阵。天亮开门后,一个书店领导模样的人拿着手提电喇叭对着排队的人群喊,不要挤,大家好好排队,地区正往咱市调书呢,一人限购一套书,尽量让排队的人都买到。

那天,轮到我买的时候就剩最后一套了,排在我后面的白石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嘴里一个劲地说,完了完了,我咋这么倒霉。书店领导就出来劝白石头,真没办法了,不光我这里没书,全市都没书了。

下午,我们从喀什市回农场,白石头没买到书,他两手空空眼里满是委屈的泪水和我们一起往回走。白石头天生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圆脸,脑门凸出,下巴突出,大嘴巴厚嘴唇,脸色经阳光晒成了黑红色,眼里充满了厚实和倔强,看着就不像是一个读书人,可他偏偏就学习好,奇了怪了。我们都买了书包,书包外有两根布带,书包盖子上也有两根布带,把上下布带系上,书就不会从被撑的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掉出来。过了五里桥,道路两侧的沟渠中已经结着薄冰,四下里看不到什么人。一只灰白的鹞鹰一路跟着我们,时而停翅在云端,时而借着呼啸的北风,翻转急升,在朵朵新棉似的白云之间,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雪花般小白点。

白石头走走,就走不动了,蹲在路边哭,哭得嘴角一个劲抽筋。我怕他把嘴巴哭歪了,就劝他说,得走快点,不然天黑也回不去。一听这话,白石头冲我眨了眨眼睛说,你的书借给我看吧。我说,我的书已经有人看了。一听这话,白石头又哭起来,他走走哭哭,哭哭走走,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走。

当时,我们高考复习,没有考试大纲,没有老师指导,不知道考什么,也没有模拟考卷,除了一套书啥复习资料都没有,只好囫囵吞枣自学。那时候,农场没有电,只能晚上点煤油灯熬夜复习,油灯的光,把我的脑袋放大,投到坑坑洼洼的土墙上,看起来像个巨大的怪物。晚上吸一肚子煤油灯的烟,早上俩鼻孔都是黑的。夜里,我经常疲惫不堪地学着学着就睡着了,还梦见自己考上了大学。

自从有了书,吃过晚饭,我们都趴在床铺上学习,从书包里依次拿出像砖头一样厚的数学书、物理书、化学书、语文书、政治书,几本练习册和文具盒。有天,大家正在埋头学习的时候,脸上生满粉刺的赵建新突然说,谁知道sin60°等于多少?大家你我看,我看你,最后一起扭脸问白石头,你高中是数学课代表,你应该知道。这几天,白石头心情不好,原因是前几天,他没请假,偷偷跑回家拿书。他父母是老师,家有藏书。可为这事,白石头把倔脾气的王场长惹恼了,王场长嚷嚷着要杀一儆百,要收缴白石头的书。白石头不交,王场长就去白石头床铺上搜,俩人纠缠在一起,连拉带扯,王场长抢出一本书。一看是文革前的数学书,书的封面都没有了,书角打了卷儿,王场长就将数学书翻开摊放在自己抬起的膝盖上,双手抓住书的两半,用力一扯,就把一本书从中间撕开了,然后一抛,把书扔到了窗户外面。这下可把白石头气疯了,他像张飞一样怒目圆睁,眼睛变得比铜铃还大。

那时候书比黄金还珍贵,白石头看着书像扑闪着翅膀的鸟一样飞出窗外,“嗖”地一下,抓起一把靠在墙角旮旯的铁锹,那铁锹被赵建新磨过,亮晃晃的锋利无比。失去理智的白石头端起铁锹就朝王场长脑袋铲去。王场长吓得怪叫一声,腰一塌,脖子一缩,一个急转身就跑了。白石头紧跟着撵出屋,发现王场长已跑远,将铁锹狠狠摔在地上,鼻孔喷出咻咻的粗气。

说起白石头,他爹真有眼光,老早就让白石头学习。白石头他爹说,别人越是不学,你越要学,学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现在想想,这就和买股票一个道理,大家都买的时候就快到顶了,没啥意思;大家都不买的时候就到底了,白石头在学习上是抄了一个大底。那时候,我们这些知青的学习底子都很差,上小学文革开始,高中毕业又赶上下乡,啥知识也没学,一个sin60°就把大家难住了。

当然,难住的是别人,难不住白石头,他过去在家里自学了老课本。那天,白石头说,sin60°就是在直角三角形中,60°角所对的直角边与斜边的比值等于根号3:2。大家都愣愣地看着白石头,老莫先是挠头,接着用双手用力往下揉自己的脸,把脸都拉长了,把手一松,脸又弹了回去。赵建新笑呵呵地对白石头说,根号3比2是啥东西?白石头想了想,就打比方说,根号是房子,房子地上有条白线,白线上面站3个人,下面站2个人,这就是3比2。我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五个人站在房子里干啥?赵建新说,一边2人,一边3人,在打牌。老莫立刻纠正说,不对,打牌是四个人。立刻有人插嘴说,多一人是裁判!只见老莫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横着画了一道,上面画了2个人,下面画了3个人。白石头叹口气说,画反了,上面3人下面2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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