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军校,我父亲还算满意,他要我回大晁楼村风风光光地给亲戚们说一下,让他们分享我考上军校的喜悦。说走就走,我父亲让我带些送人的礼品和上坟的烧纸,都塞在县武装部发给我的挎包里,我骑着公家自行车飞驰而去,自行车后挡泥板上用红油漆喷着“县武装部”四个字,很显眼。那时候自行车还是紧俏货,需要凭票购买。我出了县城,太阳才升起来,在通红的朝阳照耀下我的脸上如敷了金粉一样。一路上,我感到耳边风呼呼地响,自行车像是插了翅膀一般跑得飞快。越走路上人越稀少,沿途风景倒是越来越好,红的、绿的树叶错落有致。路由开始的石子路变成了土路,我恨不得一下飞到大晁楼村,把好消息告诉给我祖父和我奶奶,我现在的成果,也有我奶奶的功劳。
我穿过乡街的时候,街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我知道遇上集市了。乡下人喜欢凑在一起赶集,我赶紧下来推着自行车走,我有意挺了挺腰板,提醒自己,我已经是军人了,要注意军人仪表。沿街两旁摆满摊子,卖百货的摊子敲着钢筋锅使劲吆喝,口干了,把一大茶缸子茶水灌下肚,抹把嘴,继续吆喝。我路过一个炸油条的摊子,两个男人守着用油漆桶做成的炉子一直瞅着我看,炉子上架口大锅,他们光着上身,穿着油渍斑斑的白大褂,一个手拿一柄铁丝拧成的叉子,在锅里叉来戳去,拨拉着里面翻滚的油条,另一个扭脸看着我,舔舔嘴唇嘀咕道,我操------这么年轻就穿上四个兜了。我走在乡街上,抬头看看,太阳正暖暖地悬在我头顶上,感觉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盯着我看,我有种说不出的自豪,真想大喊一声抒发我心中的狂喜。
我还没进村,早有人飞跑着把我回家的消息告诉了村支书,村支书的亲侄子晁明友跑出来迎接我,抢着我的自行车推,把我领进了支书家。支书吃惊地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我说,哈——想不到哇……出息了!都以为你远在新疆回不来了,这可好,不但回来,还考了个军校,比本地人都风光,跟谁说理去?我望着一些熟悉的乡亲们,他们去县卫校看过我奶奶,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我见了男人就递烟还给点上火,远处的就把烟扔过去,接烟的人有点诚惶诚恐地接烟,烟在胸前跳跃着,抓了几次没抓住,把烟卷碰得飞向空中,又一伸手凌空把烟卷抓在了手里。我见妇女和孩子就从挎包里抓牛奶糖,妇女和孩子都高兴地咧嘴笑。
那天,回村第一件事,就是让晁明友领我去给我祖父和我奶奶上坟。当时,我家的老宅院在老村子里,我祖父和我奶奶的坟就在我家老宅院墙外面。在去老宅的路上,我东张西望,感慨万千,这就是我籍贯要填写的地方,我不论跑到天涯海角,这里都是我的根。我问晁明友,这老村子,为什么这样冷冷清清,空无一人,仿佛被人遗弃了一般。晁明友说,老宅的村民一家接一家搬到新宅,盖了新瓦房。再说,老村子坟多,不宜居住。说着,晁明友指了一下山坡下面,那里是一片被绿树簇拥着的新村子,我和晁明友就从那上来的。
我发现空无一人的老村子在小山丘上,四面环坡,山顶耸立着村里过去的祠堂。村祠堂年代很久远,和大晁楼村同期而建,几百年过去了村祠堂也没有被修缮过,朱红色的院墙早已经坍塌,两扇大门歪倒在一旁,院内铺盖的地砖也都碎裂开来,村祠堂的大殿更是破败不堪。在村祠堂下面四周的缓坡上环绕着一家家废弃的老宅院,每处老宅院四周都簇拥着坟墓,坟墓比宅院还多。我背着手默默地在村里走来走去,双脚几乎踏遍了整个村庄,凡是能用脚走的地方我都走过了,我发现有的坟墓垒得比房子还高。
我跨进我祖父居住的老宅院,老宅院里栽了许多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地上到处都是杂草,满地是碎砖破瓦,土坯茅草屋的屋顶已坍塌一半,成了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房门破败不堪,杂草就蔓延到了房里,屋里家徒四壁,所谓的窗户,没有窗框,就是个黑洞洞的泥窟窿。在我家老宅院里,我探头于残缺的院墙外,杂草丛生的大大小小的坟墓就像围棋子样散落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在晁明友的指点下,我认出了我祖父和我奶奶的坟墓。晁明友接着指点说,那个和你祖父相邻的坟是我祖父的坟,我祖父和你祖父是堂兄弟,兄弟俩死后也相距不远埋着,就像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亲密。我看着我祖父和我奶奶的坟,一股亲情油然而生,眼圈有点湿了。
那天,我拿出烧纸到我祖父和我奶奶坟前烧,烧之前,我摘掉军帽三鞠躬,算对我祖父和我奶奶打个招呼,告诉他们孙子考上军校也算出息了,还向我奶奶述说了我和兰花的事情,由于相距太远,不确定因素太多,我父亲还是不看好我和兰花的婚事,这点兰花也知道,她让我尊重家里的意见,再说我也没时间考虑婚事,还不到成熟的时候,都是我奶奶心急了。
当天晚上,支书家里喜气洋洋,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屋子外面还站着一些看热闹的人。支书高兴得紧,吩咐家里烧茶水,自己给大伙儿递烟续茶,还做了一饭桌丰盛的菜肴,一盘盘肉菜摆满桌子。支书个头中等,言语温和,头发白了一半,已经有了老相,不似以前说话像敲钟,走路咚咚响。但支书身上却有一种众人愿意服从的威望,比如村里人聚会的时候,场面总有些混乱,但只要支书走过来,站在大家面前望上两眼,人群就像退潮那样安静下来了。支书打开酒瓶子倒酒,桌上每人一杯,他先仰脖子喝一口,响亮地吧唧着嘴巴,把酒杯底亮给大家看,都喝了。席间,聊了许多话题,主要聊支书家和我家祖上的友谊,真是比亲戚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