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吊车女司机,我还和她在一起演出过。当时,我们锻造厂李厂长忽然想起一个拉关系的妙招,就是成立宣传队。厂里生产再忙,也要让宣传队排练自编自演丰富多采的文艺节目。逢年过节,在厂里演出,成熟的节目送到关系单位去巡演,目的就是拉近和关系单位的感情,很多事比如业务呀就好办多了。
厂里就地取材搞宣传队,需要把厂里有乐器演奏呀唱歌跳舞特长的人召集起来,于是在一进厂大门口的宣传栏里贴了通知,那儿是我们厂公布重要事项的地方。每逢厂里公布大事的时候,那里就很热闹。通知上说,宣传队的人可以脱产排练,优秀人员可以从车间调到厂工会工作。
真没想到,那时的工厂里藏龙卧虎,通知一公布,很快就有一批有文艺特长的人就到厂工会的会议室里应试,这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我在喀什红旗中学参加部队文工团特招的情景。各车间来应试的有吹长笛吹短笛吹圆号吹萨克斯,打架子鼓的等等,也有歌舞人员。大家轮番上阵表演,让工会领导目瞪口呆,不断地摇头叹息,嗨——想不到啊,厂里有这么多文艺人才,上来就能独奏,凑到一起就能合奏,太厉害了。一问底细,大都有在宣传队演出的经历。
那天,就在面试快结束的时候,跑来一个掂小提琴的人,来人穿着油腻发黑的工装,模样看上去是刚从车间里跑出来,不停地喘息着。小提琴被他捏着琴颈,就像提着一只黄澄澄的烤鸭,凹进去的琴腰、琴头和弦轴,十分清晰的虎背纹的背板,还有像一根银条的琴弓,我一看就是把好琴。来人两条瘦腿上套着和上衣一样油腻发黑的工装裤子,进门就行鞠躬礼,鞠躬时身子几乎弯成了直角,琴和弓几乎拖到地板上,显得他的手臂就越发地长。工会领导看他年纪不小,一挥手说,人够了,你回车间干活吧。
来人不甘心,把小提琴往脖子上一夹,微眯着眼睛,胳膊一起一伏,一阵悦耳悠扬的小提琴声从他脖子下面迸发出来,就像乱石堆里绽放出一朵美丽的花。琴弦低声细语地倾诉着,好像清水荡漾在平坦光滑的湖面上。曲子拉完,工会领导咂吧咂吧嘴说,吆嗨——真人不露相啊,叫啥?来人把小提琴从脖子上拿下来,一手持琴弓,一手持琴,微微鞠了一躬,做了一个典型的舞台谢幕动作说,我叫吴光旦,是铆工车间的铆工。工会领导高兴了,表现出一个领导应有的优雅,一挥手说,哈——光旦同志,留下了。
从那时起,在以后,我几乎每天下午都和吴光旦一起排练,他文革前期是艺术学校的学生,因恋爱惹事被学校开除,进厂当了一名铆工。我是被军校退掉,他是被艺校开除,我俩同病相怜又都会拉小提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俩成了好朋友。
为了尽快演出,工会把我们这些人集中起来,组成了一个铜管乐队和一个歌舞队,利用上班时间脱产排练。那段时间,我不用在车间里干活,还可以在车间里白拿钱,让车间里工人唏嘘不已,羡慕我的福气,我也能感受到车间里工友羡慕的目光,以及啧啧的赞叹。
那时候,工会领导在李厂长面前立了军令状,五一节前拿出成熟的节目登台表演。五一节说来就来,在还没来之前,我们搞了一次预演,演好了就要去友好单位演出,可想而知我们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厂里有可容纳一千人的大礼堂,下面坐着黑压压的观众,还有很多没座位的人站在走道上。工厂演出就是场面热闹,都是厂里熟人,安静是没有的,像是在开群众座谈会。观众不必正襟危坐,更没闲着,大人们呼朋唤友,小孩子燕子一样满场飞。厂工会组织几个人,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手里拿着手电筒满场晃,哎哎——说你呢,把烟掐掉,不许吃瓜子……。众人就哈哈笑,说笑议论声像波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有人说这比正规演出差远了,立刻有人接过话头反驳说,业余的,不容易,别鸡蛋里挑骨头,这本来就有别于专业团体的演出。
我们乐队在舞台边角上集体调音,歌舞演员特认真,都穿了漂亮、整齐的服装。男的白衬衣、花领带皮鞋擦得锃亮,油光可鉴:女的就麻烦多了,照镜描眉,涂口红,搽脸蛋,一派忙碌。报幕员是厂里的广播员云芳,细腰高个头,该鼓的地方鼓,该瘦的地方瘦,特意留着披肩发,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她嗓子很亮,普通话够标准,悦耳动听。云芳是厂里大名人,大家都知道她,她每报一次幕,下面就拼命鼓掌,尤其是厂里的那些小伙子们,在下面嗷嗷叫。
那天,我们演出的节目大多短小精悍、丰富多彩。观众的目光,像无数条探照灯的光柱,紧紧追逐着台上演员的一举一动。大家没想到节目比预料的要精彩的多,都笑得像棉花桃似的合不拢嘴。一会儿安静,一会儿欢腾;一个个精彩的节目接连不断,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此起彼伏。那天,一首独唱把演出推向了高潮。报幕员云芳穿着高跟鞋走到台前报幕,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大海啊,故乡》。
云芳报完幕,一扭身钻进了大幕里。接着,舞台上猩红的天鹅绒大幕徐徐拉开,舞台灯光瞬间打亮,照着在舞台中央已坐好的乐队。乐队指挥瘦高个,留了一头束向脑后的长发,穿燕尾服,戴白丝绸手套,手里捏着银亮的小指挥棍。一开始是沙锤的声音和大提琴的拨弦声,接着乐队指挥做了一个起的手势,我们就把乐器整齐地拿起来。指挥朝乐队哪边打手势,哪边就立刻演奏起来,指挥对吹长笛的打个手势,吹长笛的立刻昂起头,神采飞扬地吹起了长笛。长笛声把独唱演员从舞台边引了出来,独唱演员就是我们车间的吊车司机,她一化妆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跟换个人似的:削肩细腰,臀部微丰,身材修长,脸上光洁丰润,乳房高高隆起,浑身透出一种看不见的光芒。
独唱演员一露脸儿,我感觉她那气质有点像我们红旗中学宣传队里的文雅,大大方方,一点不怯场。这时,台下发出一片“嗡嗡"声,哪个车间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那台步—板一眼蛮像回事呵!台下评头论足对她议论纷纷。这就好比京剧中第一招出台亮相,如果亮相亮得好,就有掌声,就有喝彩。我们这个独唱演员一看就是老手,她上场的“台步”和“身段”都透着一种专业的感觉,老练中显出几分沉稳,新手遇到这种场面一般都会拘束,眼光不知往哪儿搁,总觉得台下人都在盯着她看笑话。
独唱演员站在舞台中央,扭身对乐队轻轻一点头,乐队指挥立刻用力挥起指挥棒,乐队就整齐地演奏起了歌曲前奏。接着,指挥棒一挑,乐曲就掀起一阵大海浪潮,指挥棒一划,浪潮退去。接下来,弦乐快速、跳跃的三连音,是海浪“哗哗”的响声,像海浪在阳光下闪耀出金色的光点。长笛和双簧管的二重奏,像大海一样幽远、宁静……随着指挥棍的起落,首席小提琴手吴光旦和我合着一个节拍,拉出同一音符。几乎同时,独唱演员上前一步,双手十指相扣放在胸前,平息了一下呼吸,天籁般的女中音在大礼堂里回荡起来: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
大海就是我故乡,
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大海啊大海,
是我生活的地方,
海风吹,海浪涌。
随我飘流四方。
大海啊大海,
就像妈妈一样,
走遍天涯海角,
总在我的身旁。
……
当独唱演员歌唱完毕,大礼堂里一片宁静,大家都还沉浸在优美感人的歌声里。几秒钟过去,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呐喊声,有人站起来高喊,比歌唱家唱的都好,再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