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年,高考前出了一件事,王场长不同意白石头报名,把白石头急得冒鼻血,鼻孔里塞着一团草纸。其实高考报名很简单,就是在参加高考的报名表上填个名。但王场长还记恨着白石头拿铁锹铲他脑袋的事,死活不让白石头高考报名。那时,我们很仗义,不能看着白石头倒霉不管,就给白石头出主意,让他跟我们一起去公社知青办,我们是去填高考志愿,白石头是去报名。
我们是乘两辆马车去公社的,马尾巴赶头车,由于天还没亮透,马尾巴心里不舒服,他睡眼惺忪不停地打着哈欠,不停地嘀咕,你们考大学,挨我啥毬事?把马车赶得忽快忽慢,引得一车人惊叫,期间还把赵建新颠下车去。不过,赵建新很机灵,一连打了几个滚,滚到了路边,没有被后面独眼狗赶的马车压住。赵建新扶住路边一棵树慢慢站起来,这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赵建新从路边捡起一块碗口大的圆溜溜的石头,走到马尾巴面前,突然举起石头就要砸马尾巴的脑袋,马尾巴吓得双手护住头绕着马车跑,边跑边喊,——杀人啦!赵建新在后面撵。独眼狗一看不好,从后面马车上跳下来,拦住赵建新说,你疯了,会砸死人的!赵建新气呼呼地说,他要我的命,我也要他的命!
一路吵吵闹闹紧着赶路,不知不觉就到了距离农场三十公里路的公社。公社大院在街的中间位置,大门凹进去,两边院墙凸出来,就如碉堡的射击孔。两边院墙上刷着维汉标语,一边是“抓革命,促生产”,另一边是“促工作、促战备”。我清晰地记得那是1977年初冬的一个早晨。当时,朝阳正在天边慢慢升起,绯红的霞光一片热烈,简直就要燃烧起来了。远处的树啊冬麦啊都被染上一层薄薄的金红。
我们进了公社大门,绕过一排砖砌平房,院子里没有人,只见一个披着一件半旧军大衣,鼻子略带鹰钩,厚嘴唇上有一圈稀稀拉拉胡子的高大的中年男人在一间屋子门口站着,一见我们就喊,是不是红光农场的知青?不等我们回答,那人埋怨道,等你们来填高考志愿一个多星期了,上面天天催要,再不填,高考都赶不上了。原来,高考填志愿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就王场长不急,还说谁也不敢把我们漏报了。大家赶紧排队进两个房间,一个是照相,一个是填志愿,我们先进照相屋,一个个排队坐在条凳上,对面“啪”地一声照了一张相,然后去隔壁屋填高考志愿。
当年,高考是先填志愿后出分数,由于我们信息闭塞,资料缺乏,经验为零,填报什么志愿,都是一笔糊涂账。第一个人填报什么大学,后面人索性照着前面人的填。其实我们当时瞎胡填报大学就不知道是咋回事,我们根本就不去想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对自已有多少知识也是一无所知。我们这些下乡知青大多是在“文革”开始那一年进入小学的,“文革”结束那一年高中毕业,所以我们没有认真学习过。轮到赵建新填志愿的时候,我就排在赵建新后面。我仔细端详负责填志愿的人,是个中年男人,削瘦,淡黄色皮肤,戴着眼镜,眼睛不大,面孔和善,脸上挂着微笑。负责填志愿的人看赵建新第一志愿填的是北京大学,就笑着摇头,然后敲桌子说,别乱填,能考上吗?赵建新不以为然说,我虽然也想学习,但总是有劲使不上,反正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干脆就挑最好的大学报。
轮到我报名,我填的都是一般大学,还填了中专保底,公社负责填志愿的人很满意,夸我实事求是。最后,轮到白石头报名的时候出了问题,公社负责填志愿的人在农场上报的名单里找不到白石头的名字,急得直挠头,趴在桌子上找农场的电话号码。这人办公桌上压着一大块玻璃,玻璃下压着许多信纸,信纸上记录了许多电话。
白石头站在桌前说,老师,不用打电话,我是来报名的。公社负责填志愿的人头也不抬说,现在不报名,只填高考志愿。说着,又把农场上报的名单看一边,挠挠头说,咋回事嘛?报表里没你名字。报名表和高考填志愿表是对着的,报名表里没你名字,你填了高考志愿也是白填,没用!我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插话说,……可能是农场漏报了。公社负责填志愿的人没搭理我,低头继续找农场电话号码,一边念着电话号码,一边一手摁着桌上电话机,一手抓住电话摇柄“呜呜”地摇,摇了几圈,把话筒摁在耳朵上说,给我接红光农场的王场长。
不一会儿,话筒里传来王场长的声音,王场长说,老吴,啥毬事,还打电话?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公社负责填志愿的人叫老吴。老吴说,你们农场的知青白石头在我这填高考志愿,你是不是给人家漏报了?王场长的声音马上变了,说老吴多管闲事,还说白石头想杀他,不能报名!
老吴挂掉电话,有点警觉了,他瞪着眼睛看白石头说,你也听到了,农场不同意你报名。白石头急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说,报名自愿……凭啥不让我报名?老吴笑眯眯的脸变了,变得坚硬起来,老吴朝屋外挥挥手说,别说了,走吧。接着,又补充一句,还敢杀人。白石头急得红脸变成了白脸,脸色惨白,双眼发红,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一跳一跳的,他突然一把揪住老吴的脖领子说,你不给我报,我就死给你看!老吴被揪得离开桌子,抓住白石头的手说,你这么凶,怪不得敢杀场长,快松手。
这时,门外突然有人骂道,嘿,嘿!反了你啦。门外那个披着半旧军大衣的中年男人拨开人群进来,一把揪住白石头的头发,白石头不得不松开揪老吴脖领子的手,老吴趁机逃脱,一个劲地喘气。这时,屋里乱了起来,一会儿是那个披着半旧军大衣的中年男人把白石头揪到墙角,一会儿是白石头将门外那个披着半旧军大衣的中年男人逼到墙角,中年男人靠墙喘着粗气,耸了耸肩膀,想把快要滑掉的大衣顶上去,可大衣还是滑到地上,被踩在了脚下。中年男人大喊一声,猛然把白石头的一条胳膊扭到了后脊梁上。白石头被扭得弯下腰,像驴一样伸脚朝后踢。但最后,白石头还是被中年男人扭着胳膊推到门口,用力一推,就把白石头推出去了。白石头被推得双腿打绊,踉跄几步摔了一个跟头。摔倒在地的白石头嘴里使劲地骂着,他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屋里冲,中年男人抬腿朝冲上来的白石头蹬了一脚,这一脚蹬得太突然,正好蹬在白石头肚子上,把白石头蹬得向后翻了好几个跟头。白石头又从地上爬起来,顺手从墙角抓起半截砖就砸,中年男人头一偏,半截砖飞进屋里,正好砸在探头探脑朝外看的老吴胸脯上,把老吴吓得“咣当”一声关上门,“哗哗啦啦”把门从里面扣上。
很快,公社院子里慌慌张张跑来几个人将白石头围住,有人揪住他的后衣领把他往上提,有人用手去卡他的脖子。白石头衣领被勒紧后,瞪圆了眼睛,眼珠子像是要飞出来了。最后,白石头被反拧着双手,押往公社的一间小屋。白石头路过我身边时,眼里的泪一串一串往下掉,豆粒似的滚了一地,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