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少爷出了摩尔根王府大院的胡同,十分钟便到了新华宫门前。新华宫门前警卫层层向上禀告,待他过了重重关卡,到了司令的办公楼前,时间又用了十分钟。
他从学校出来,武术装束,头戴一顶遮风的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原本比较小的脸盘只能看到一张下巴颏。在他进入司令办公室门时,迎面出来一人与他正撞了一个满怀。两人彼此打量对方一番。
出来之人无论身高、年龄均与司令相仿;身穿黑色风衣,手里拿着一顶黑色礼帽。七少爷望着那人快速走路才微微略显有点跛脚的背影,猜测他就是江湖中传说,十几年来一直支持司令强大起来的东舟国退役军人町野武马。此人在打量七少爷时,眼神里充满着戒备和敌意。
“侄子,快进来。”司令笑眯眯地离开座位,绕过他那张油光可鉴、宽大的办公桌,走出来,拉着七少爷的手,仰脸看着他,“帽子摘了吧,我的个头比你矮一大截儿呢,你把自己遮的这么严实,都看不清你的脸了。”说着,伸手去给七少爷摘帽子。此时的司令,像个顽皮的老顽童。
“您可以安全出关了。”七少爷简洁重复岳父让他转达的信息。
“你爹回京都了么?”
“没呢。”
“南方青年军同意我出关时让路了?”
“应该是。”七少爷被司令的手拉着,按座在沙发上,司令也在他旁边坐下。
“孩子,江湖险恶,你的女人离世时要求你远离军人。这个女人也不一般吶!答应我一件事,跟我儿子保持一生的友谊。他比你小,城府不深;他没有你幸运,身边尽是些有大智慧的人。”司令仰着脸,真诚地望着七少爷。
七少爷觉得司令今天有点怪怪的,“司令,我跟少帅已经是朋友了。”说着,想站起来说话,被司令按住了。
司令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见到这个随性的七少爷,心里总是很欣喜、平安。
“司令,我刚才有一种直觉,虽然南方青年那边,您可以安全出关了;您应该还有风险存在。”七少爷说不上来为什么对眼前这个土匪头子这么上心。
司令早闻这个七少爷十二岁便无师自通识马、相马、训马,还有对即将发生事件的预测本事。
“侄子,你是说我回去的路上,还有风险?”
“原本接到岳父的电话时,替您感到轻松了;方才进门时,一种很强的不安全感觉袭来。”七少爷如实告知司令。
司令方才还和善的目光,开始出现了诡异的表情。七少爷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面对的是一个生意多疑、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怎么自己这样不讲策略呢。
“司令,我是说,进到您办公室的一刹那,不安全就袭过来。”
“哦!所以,我得尽快离开。”司令面孔的诡异表情慢慢失散了。
“侄子,你说,我哪天离开合适?”司令试探道。
“司令,晚辈建议您,离开京都的时间,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在内。您不妨使用障眼法,以变应万变。”七少爷说着,起身,“司令,学校还有事,我请假出来的,还有课要上。”
七少爷出了司令的办公室,重新带上礼帽,帽檐儿压得更低,先是回学校,在操场兜圈圈;张荔云从办公室的窗户看到七少爷回来了,进了学校大门,走向操场的林荫路上。
张荔水走出办公室,上楼梯,来到二楼的阳台上转了一圈,这里能看到校门口的胡同一直到大马路。他看到没有任何人影,才下楼,进办公室,打开一扇窗户。
七少爷在操场兜圈看到张荔水的窗户开了一扇,便到门卫取了邮件,再次离开了学校。
他意识到,不能再去接近司令了。他似乎看到了司令周边已经布满了重重网罗。
下午七少爷带着卢方芳、卢芳婷两个女儿在内院儿画画儿,吉村岗茨来了。
吉村岗茨每每看到卢芳婷,就变成了的女儿奴叔叔,什么都忘记脑后了,像个孩子、又像个父亲,张开双臂奔向卢芳婷。小卢芳婷也不躲避、也不害羞。
吉村举着卢芳婷,满院儿飞起来;卢芳婷清脆爽朗而稚嫩的欢笑声,飞进各个屋子。
“乖,好好作画,叔叔跟你爹爹说点事。”吉村说着,放下卢芳婷,哄她继续作画。
“早点娶个媳妇,也生个女儿。”七少爷催促他。
“上午去新华宫了吧。”吉村直截了当,像兴师问罪一样,没了往常弟弟的模样。
“嗯,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灵通啊。”
“我是京都竹林会社的社长。”
“哦,没忘记,社长阁下。”
“我的一举一动,有个‘二叶会’,会派人监督我的。町野武马自从跟着那个土匪来到京都,就负责着监督我的任务。凡是跟我走的密切的人,他基本都会知道。”
“我反正都是被监视着,也无所谓了。”
“七哥!我是关心你的安危!町野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他让我转告你,不要接近那个家伙。”吉村有些生气了。
“瞧瞧,还耍小孩子脾气了,礼拜一下午你去新华宫了吧?”
“你怎么知道?”
“他电话过来了。”
“这个老家伙,现在知道你可靠了?原来牛气冲天,不把咱们放在他眼里。哼!那个人,别看个子小,眼睛专盯着高处。”
“别这样说么。他现在估计后悔了。”
“七哥,你可不要作东郭先生哦。难道你要送他出关么?”
“瞧你!人家用得着我么,京都周边陈兵十万呢。”
“他安逸几年了,再让他骑马帅十万大军出关回老窝,他受得了那苦了么?”
“你是说,他只有骑马帅兵出关回巢,才是安全的?”
“哎!我可没这样说。”
“二叶会是个啥机构?”
“永田铁山、冈村宁次、小畑敏四郎三个人在德国深造时,成立的一个志在‘改革军制,建立总动员体制’的机构。现在旧野下台,新野上台,三人已经被赶走,新上任最高长官已经伸手抓它了。”
“一个行政最高长官,手竟然伸这么长!还要管理军队?不会全国、甚至全民尚武吧?”
“我不关心其他的,我只关心你和卢家全家的安危。我不许你再靠近那个土匪,”吉村说道这里,看见卢芳婷在看着他们,声音降下来,冲着卢芳婷,乖乖一笑,“为了卢芳婷她爹的安全。”
“少帅知道他爹这么不安全么?”七少爷担忧道。
“你怎么那么关心他?”吉村似乎有了醋意。
“不是你我的朋友么,少帅也是一个很率真的人。”
七少爷马上意识到,不能让孩子们听到这些,“方芳,带妹妹好好作画,爹爹和叔叔先进屋说会子话,好么。”
卢方芳乖乖地点点头。
七少爷和吉村岗茨进了自己屋子。“为什么这么狠,非要那家伙的命呢?是因为他把杨高白杀了么?”七少爷不解道。
“这单单是我要杀他的原因。七哥,我阻止不了别人,他们不会因为这个原因杀他的。”
“他们不是一直在支持他做大做强么?怎么这么快,又要他的命了呢?”
“七哥,这天底下,除了你、我这样真性情的人,谁不为利和益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难道不明白么?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说,那些人帮他,却达不到自己的目的,还会留着他么?”
“你们母国最高长官不是他的旧识么?怎么突然就跟他说拜就拜了?”
“七哥,未必是最高长官的意思。中国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些都是他咎由自取。你想想,就算东舟国那些小鬼放过他;我也看在他儿子的面上,暂且放过他。
宁甬青年的南军和西军同时北上,讨伐的对象是不是有他一个?
他去年抄了北联国的老窝,让人家在国际上颜面扫地,人家要不要跟他算账?
京都大学的教授有恩于宁甬西路军的相立早。相立早是个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的人。要不要找他报仇?
七哥,所有这些人,都不傻。他们都看到了,我母国的最高长官,没有资质帮助他。如果你我是其中任何一方,要不要在他出关的路上截杀他?”
“吉村,我们不能看着我们的朋友的父亲有危险而不顾啊!”
“七哥,纵使你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事,你能阻止哪一个?”
“吉村,有这么严重么?”
“七哥!严重不严重,我没能力力挽狂澜。再说,他也不值得我去为他担风险;但是,我现在有义务阻止你,不准你再接触那个老家伙了。卢伯呢?”吉村岗茨第一次对他态度如此强硬,不容缓解。七少爷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判断。
“去沪城了,有笔生意,去见合伙人去了。”
“不会是与关外有关系吧?”
“亏你能够如此联想!”七少爷没好气地回了他。
“那我就放心了。走了,去学校。”说完就出了屋子,直奔卢芳婷去了,“芳婷,叔叔走了,乖!听爹爹画。”
“叔叔再见!”
“吉村叔叔,再见!”
两个孩子都跟他打招呼,他一步三回头,笑眯眯地看着卢芳婷。
七少爷陷入迷茫中,直到方芳喊他,他才回过神儿来。
吃过晚饭,张规翁夫妇与吉美娜、张玉兰等人,带着孩子们在后院儿习玩,七少爷也跟着在旁。张规翁看得出,女婿是有事要跟他说,就离开了热闹,跟女婿来到内院儿的亭下。
“是不是想问你父亲何时回来呀?”
“是”,七少爷停顿了一下,“下午吉村来过了,他知道我上午去新华宫了。”
“信息这么快!”张规翁有些吃惊,“你爹还要去甬都为我办一些事情,一个礼拜之后才能回到京都。你担心火车站不安全,是么?”
“是的。”七少爷将下午吉村来的态度和所说话语一五一十向岳父作了陈述。
“你感觉到了什么?”张规翁敏锐问道。
“重重网罗,他在劫难逃。”
“得让他活着。有他在,外贼想占有关外就未必能得逞;否则,危险吶。你不能再去新华宫了。”
“父亲,如果少帅跟他爹一块走,父子同时被网罗,怎么办?”
张规翁陷入沉思中,他无法回答女婿。司令父子出关的危险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判断。
“小七,从京都骑马回奉京,路途怎么样?”
“路途艰辛。如果走山路,京都向北走燕山南麓,直抵丰宁;在丰宁折向东直奔隆化。父亲,这一带都属于您行政管辖所属区域。隆化东北部就是喀喇沁,是吉王爷的地界儿;再往东就是司令的地界儿了。”七少爷边说,边用一只脚在地面画着。
张规翁今日才领教了女婿的记忆力,他的脑子就是一张活地图啊。难怪我那心高气傲的女儿,死心塌地要嫁给他。“小七呀,你不带兵打仗,屈才了!”
“嗯”,听岳父这样说,七少爷一愣。
“我听着呢。你说的路线需要穿山越岭吧?”
“是的。司令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倥偬大半生,突然安逸了几年,再走这样险阻重重的山路,能承受住么?”七少爷有些担忧,“您的意思是,这条路线是相对安全的,对么?”
“是啊。能不能再次承受险阻,就看他自己了。”
“现在如何告诉他们父子?即便告诉了他们,他们会信任我们么?尤其司令,生性多疑狡诈。”七少爷突然想起上午司令的诡异表情。
“小七呀,我们得想办法,保护这个土匪头子。他是只老虎也罢、是一匹头狼也好,得帮他归山。有他在,关外就能暂且安全;如果他没了,少帅镇不住啊!”
“父亲,我们该怎么办?”
“不能轻举妄动,恐怕我们庄园的各个路口已经受到监视。六国饭店对面有个花店,你去那要买一支康乃馨、一支向日葵、一支罗兰;店里会给你配一支康乃馨、一支向日葵、两支薰衣草。花店柜台旁边左侧有个便门,跟窗户一样。你拿到花束,走便门,门外有一个空的直筒插花瓶,你把花束插到里面。你先回屋拿件风衣,先别穿。我先去会客堂等你。”
七少爷按照岳父的吩咐,回屋取了一件旧的灰色风衣,又顺手拿了一頂礼帽,都放在一个食品纸袋里,拎着纸袋直奔会客堂。
会客堂的壁灯亮着,七少爷进了会客堂,回手把门栓插好。岳父已经在北墙角一组凹在墙里的柜子前站立等他。
七少爷心里惊着了:莫非岳父知道我爹的秘密书房?
在他愣神之际,就听岳父吩咐道:“打开门!”
岳父的语气,不容他多思考。岳父转身背对他,“你父亲的书柜,有五本大版本的英文《圣经》,挪开中间那本;暗门打开后,里面还有两组书柜,同样大的中文《圣经》,五本中最右的那本挪开,就可以打开通道;通道门坎处角落有一个大钉子一样的,需要按一下,密道的灯就亮了。
通道分叉时走右侧走。出口处还有书柜,有七本小版英文《圣经》,角落处有钥匙,开门后是一座后院儿。切记:莫要慌乱,所有东西归置原位。回来时,一切都是自动的。”
七少爷屏住气息,岳父一口气说完。他似乎头脑一片空洞。他进了门,门自动关闭;他知道上楼时有灯亮的开关。他深呼吸两次,使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按照岳父的吩咐逐步操作。
密道的灯光是淡淡的橘黄色,密道可以并排走三个人,他走过时,灯自动息了。他凭感觉判断,密道地面的深度应该在地下七到十米。
他打开小院儿门时,是一条狭窄的胡同,只能一人通行,约一百米。他出了门,外锁上了一把小锁。走到大胡同,大胡同长约三十米;大胡同左侧是高门大院儿,高墙房梁处是一排窄窗户;右侧是花店,花店这一侧墙好像全部是玻璃窗,窗下摆了一排的花瓶,都是小口颈花瓶,只能插三到四支鲜花。
七少爷风衣竖起的衣领遮住了脸的下部分,礼帽遮住了脸的上部分。花店柜台一位小伙子好像在核账。小伙子年龄不足二十岁,见有人进来,停下手里的活儿,热情打招呼,“先生,您需要什么花?我给您挑选。”
“一支康乃馨、一支向日葵、一支罗兰。”
小伙子愣了一下,“先生,罗兰缺货有一阵子了。给您一支康乃馨、一支向日葵、两支薰衣草吧。”
“可以。”七少爷付了款。接过小伙子给他挑选的花束,道声“谢谢!”后,径直奔柜台旁边侧门出去了。小伙子又是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常态,继续核账。
七少爷出了侧门,便是胡同,他看到一排的花瓶,只有一个花瓶是空的,他便哈腰,把花束插入空瓶里。顺便左右搜寻,胡同空无一人。他直起身,走进只能容他一个人进去的狭长胡同。
他回到自家的会客堂时,岳父在会客堂,在读《圣经》。岳父起身,他脱去风衣和礼帽。
“辛苦你了!回屋歇息一会吧,我再读一会儿《圣经》。”岳父对他说。
屋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七少爷手拎食品纸袋回到自己屋,把风衣和礼帽挂进衣柜。他坐在圆桌旁发呆。
张规翁又读了一段《圣经》,起身,《圣经》放在长桌上,离开会客堂,把灯关掉,门关好,直奔后院儿。
后院儿的孩子们,吵吵闹闹,跑到内院儿。卢相德跑到父亲屋里,嚷着晚上要在爹的屋里睡觉。吵闹声惊醒了发呆的七少爷,他起身去洗手间洗漱完毕。出来时,儿子问:“爹,您今天累么,如果不累,我今晚跟您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