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杨花镇出美女,一点儿也不假,马佳佳在杨花镇算不上美人儿,可是出了杨花镇,着实是漂亮,又因为去了趟广州,捣腾服装,穿着也新潮,走在哈达马县城的大街上,回头率极高,不久,全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有个卖服装的美如天仙赛过貂蝉,人送马佳佳外号赛貂蝉。
男人好色,女人好妒,都好往马佳佳的店里跑,人气挺高,销售量并不高,毕竟店小本儿小,花样儿少,路远货少成本高。一句话,资金不足;两个字,缺钱。
佳佳服装店旁边有个“娜塔莎服装大世界”,装潢讲究,高大宽敞,货物齐全,不光卖衣服,鞋帽手套、提包饰品、丝巾围脖……高中低档,应有尽有。整日有三个售货员在里面忙活着。
“娜塔莎服装大世界”的老板娘梦丽莎,二十来岁,头烫得像个鸡窝,嘴唇涂得鲜红,穿着带羽毛边的裙子,领口开得很低,胸口白皙,高耸的两峰间,迷人的沟儿上一颗白金项链挂着的钻石闪闪放光,梦丽莎穿着又细又高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屁股撅得老高,说话带着奶油的味道,“欢迎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马兰花看到,每每在心里说骂一句:“不要脸的,像一只鸡。”
可马佳佳心里又想,要脸干什么?要脸就别想要钱,要钱就不能要脸,漂亮的脸也像衣服,不卖出去就不值钱。
梦丽莎白天是“娜塔莎服装大世界”的老板娘,晚上就是北极熊夜总会的总管。
北极熊夜总会灯光暗淡,包间里梦丽莎正挨着白虎坐着,端一杯红葡萄酒。
“让你把那个佳佳赶走,没想到你们是老相好,人家现在可是嫁给老师了,文明人,和你不是一路货。”
白虎说:“我还就不相信了,她如果没嫁,或者是嫁给随便什么人,我不会搭理她,嘿,她偏要嫁给一个老师,我他妈的最烦的就是什么有理想有文化,我还就是想给有文化的人戴个绿帽子。”
“多挣钱,少作孽。”小母鸡梦丽莎说,“熊老板要带一批鹿角去乌鲁木齐,问我方便不?如果方便,高额酬劳。”
白虎道:“他让你带你就带吧,咱们得靠他罩着,带个货嘛,不给钱也得带。对了,让他打包好,把手续办全了,开个医药公司的证明。”
梦丽莎说:“那个马兰花,就这么便宜她了,就让她在那儿开着店?我不喜欢她,长得太惹眼了。”
白虎说:“她不是交着保护费吗,熊老板看上过的人,暂时还是不要太招惹她。”
熊老板叫熊罴,就是杨花梦山庄老板佟懿裯介绍马佳佳给他当外室的那个老板,佟懿裯只对马时醍说熊罴结过婚,没有说他在内地有老婆孩子。
熊罴来到哈达马县城已经有几年了,一开始他开了那家北极熊夜总会,成了哈达马有钱有势的人物,收了摆地摊的梦丽莎做“外室”,后来开制药厂,就让梦丽莎去管理北极熊夜总会,也从此与梦丽莎断绝了男女关系,他觉得梦丽莎去了那个不干净的地方,就必须断绝关系。
熊老板离不开女人,但绝不寻花问柳,他找女人十分挑剔,甚至可以说是过分苛刻,他可能在这方面有洁癖,抑或是为了安全,所以自打梦丽莎离开后,他就让杨花梦的老板佟懿裯给他物色个外室,宁可花大钱也要个干净的。马兰花他是暗中看过点了头的,他喜欢那种不驯服的野性。佟懿裯去找老马倌,结果是晚了那么一小步,让人想不到的是书呆子施乃安也会生米熟饭的干活。
于是,马兰花没有当上熊罴的外室太太。
马兰花公开说自己杀了吴老四,当然没人相信,可竟然也没有人再议论她和吴老四的关系,李剑也很久没有再找她,好像是她真的和这件事没有瓜葛,她自己也好像是忘了她还有个借条在小凤仙那儿。
十九岁马佳佳,初放鲜花娇带露,三十岁的施乃安如获至宝,自是亲不够,爱不够,心疼不够,悉心呵护,倾心浇灌。洗衣做饭,泡脚擦背,施乃安全做了,天太热,施乃安穿过三条街,转一个十字路口,跑得满头大汗,到佳佳服装店门口去买一个娃娃头大雪糕给佳佳,自己又跑回学校,喝了一壶凉开水。
施乃安还在学校食堂就餐,尽量压低伙食标准,早餐就是一个馒头一块腐乳,稀得可以照出人影儿来的玉米糊可以多喝两碗。佳佳在外面的餐馆里吃,有时候买回菜来,施乃安给她做,自己不吃,说是在学校吃过了。
过分的恩爱和过分的节食,施乃安终于晕倒在自家门前,当马佳佳把他弄醒,扶进屋里的时候,他说:“我坐门口等你,睡着了。”
马佳佳没有说话,她心里打碎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儿地搅和起来,泪珠子碎了一地。
这年头笑贫不笑娼,施乃安饿晕了这件事,不说出去,马佳佳也感到丢人。她把施乃安每月给她的钱算了一下,还给了施乃安,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再饿晕了,我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施乃安说:“那钱借得不正当,那个人也不正当,这莫名其妙地又失踪了,趁早还了,免生是非。”
马兰花很不高兴,甚至有些恼火,她说:“我没有本钱就不能开店,什么正当不正当的,他正不正当我管不了,他又没有把我怎么样。我也不是不还,人家又没有找我要,你急什么啊。我嫁给你一个穷老师,还能指望你能给我钱啊。”
施乃安第一次发了火,他把书本摔在了地下。
马兰花说:“摔吧,早该摔了,读书有什么用,人家白福没读书,现在不是很有钱吗,要什么有什么。你睁开眼看看,谁像你这样,拼命地工作,写几句酸诗,把自己都给饿晕了。”
施乃安看着眼前这个开服装店的小老板,感到有些陌生,马佳佳有马佳佳的理,施乃安理屈词穷了。
他捡起摔到地下的书,收起那些钱,没有说什么,倒头就睡了,他太累了。马兰花看着睡着的施乃安,泪水浇灭了怒火。
她无端地想到流行的一句话:“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
“不用计较那么多,一切向钱看。”马兰花心想。她和衣躺下,搂着施乃安。为什么会难过,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很难过。
自己才走进城几步,就觉得有些错。
与其在城里穷苦地挣扎,那还不如就在农村里穷苦地挣扎好了。施乃安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他穷啊,穷也不怕,他又不思进取,有的老师去给领导当秘书了,如今也发达了;有的老师停薪留职,下海经商,也拿上大哥大了;最不行的,煮了茶叶蛋带到学校,早上在门口摆着卖给学生,收入也不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是自己嫁的这个汉,把他自己给饿晕了。
马佳佳也跟施乃安说过:“不行你也活动活动,调不到政府去,调到其他单位也行,不说挣多少钱吧,大小当个干部,最起码好听点儿。”
可施乃安总是说:“世事变迁,难得安贫乐道,我不是当官的材料,没有金刚钻,干不了瓷器活。”
一个老师的老婆,让人看就跟乞丐的老婆差不多,虽然施乃安帮着弄的这个服装店挺好,也有人帮忙,可是,就是因为是老师的老婆,就没有发展前途。那个金鸡火锅的老板娘不也是跟当老师的丈夫离了婚才火起来的吗?这世上还没听说那个老师的老婆发了财,出了名的,街上卖冰棍的,烤红薯的大多是老师的老婆,她们从农村来,没有城市户口。
这不是感情问题,更不是道德问题,这是人生的选择问题。
今天,白虎约佳佳明天去吃饭,到北极熊夜总会K歌,佳佳没有答应。
白虎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人能不能成功,不在他的能力,更不在知识。知识改变命运,那是瞎扯,现在识字的都在给不识字的打工。是圈子改变命运,命运得看你在哪个圈子里,你在那个穷酸的圈子里,再有知识也是个穷命,就算你那个施耐庵成个诗人,作家,教育家,也还是个穷酸的命。他们那个圈里的,那些真的发了财的,出了名的,都是骗子,靠的不是知识,靠的是忽悠,大忽悠,早都跟别的圈子瓜葛不清了,根本不属于他们那个什么文化教育的圈子了。”
圈子,马兰花决定去白虎他们那个圈子看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早晨,施乃安起得很早,这已经成了习惯,他在写一本小说。早饭到学校食堂吃,那里的清如水的玉米糊随便喝。
施乃安去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马兰花还没有醒,施乃安给她留了张纸条,让她自己去外面吃早餐,给她道歉,说自己太过急躁,还说星期天请她出去吃饭。
有时候真的天上会掉下馅饼来,而且是砸到众人的那一种,可以叫馅饼雨吧。
教师涨工资了,近二十年了,教师第一次涨工资了,还有补发。虽然只有几十块,有的十几块,那也是老师看到青天,看到了希望,施乃安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老师们好喜欢……”边唱边扭着回家去,要把这个喜讯告诉自己的兰花花——马佳佳。
可是兰花花不在家,夜里也没有回来。
施乃安又唱起来——
今天是发了工资的周末星期六啊
明天就是星期天,
看人家夫妻团圆聚啊,
可是我的兰花花她没有回还。
施乃安把所有的钱凑一凑,凑了一千五百块。一大清早搭了去杨花镇的班车,去找小凤仙还钱。
小凤仙拿到了救济款,但她不想重建那个商店了。被洪水冲掉的那个商店,是她原先自己开的小卖部不断扩展的。她承包的杨花镇百货商店,在镇子里面,没有临近河边,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山洪中安然无恙。
小凤仙在姨妈家隐居了多日以后,议论她害死吴老四的少了些,她也就出来走走,想一想怎样安排自己将来的生活。
她走回自己家的时候,看到施乃安正站在门前。瘦瘦的,高高的,头发很顺溜,显然是刚梳过的,施乃安随身带着一把小梳子,上课前是总要把头发梳理一下的,成了习惯。穿一身浅灰色中山装,皮鞋很亮,显然是刚刚擦过,他还随身带一个小手绢,专门用来擦鞋,他就这一双皮鞋,上课或做客的时候穿。上衣袋别两只钢笔,相当于大队会计的级别,在乡下,大队会计才别两只钢笔。
施乃安肩上挎一个洗得发白了的黄帆布包,在确定了眼前这个美女就是小凤仙后,他从帆布包里取出了包好的一千五百块钱。
小凤仙把施乃安请进屋,两人很快达成协议:施乃安先还上这一千五百块钱,再写一个三千五百块钱的欠条给小凤仙,这件事与马兰花吴老四再无瓜葛。
小凤仙觉得施乃安的欠条比马兰花的借条靠谱多了,于是,非常高兴,一定要请施老师吃饭,说交个朋友,自己也好久没有和人一起坐坐了。
两人一起散着步去杨花梦山庄,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街,听着河水哗哗。
小凤仙看着施乃安,听着他随意聊天也是那样的细语谆谆,心里说:“这才叫真男人,可是怎么就找了马兰花那个不着四六的女人?”
小凤仙说:“施老师,我不想在这儿住下去了,我想把这儿的房子卖了,搬到县上去住,你看看能不能帮我先租个合适的房子,不要多大,但要安全舒适,有个院子最好。”
施乃安说:“这两年县上人往地区搬家的很多,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房子也都比较好,只要钱不是问题,就没问题了。不知凤仙女士,到县上准备做什么呢,还开商店吗?”
小凤仙笑了:“我不叫小凤仙,小凤仙是大家取笑我的外号。我叫查金花,可我不会打牌,也不知道我爹为什么给我取了个打扑克的名儿,”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她接着又说:“叫小凤仙也好,叫查金花也好,都挺搞笑的,名字挺搞笑,可我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可笑。”说着又流出眼泪来,掏出手绢自己擦了,当然是自己擦了,不过当时施乃安确实想给她擦来着。
小凤仙擦擦眼泪说:“不做买卖了,干什么还没有想好,等搬到县上,看看再说,现在只是想跟过去的生活做个了断,重新开始。”
小凤仙想了断,可是,吴老四回来了。
小凤仙带着施乃安走进杨花梦的时候,看见窦镇长正和钱凯进了一个贵宾包间。
小凤仙知道,窦砥柱一般是不来杨花梦的,公务接待都在镇政府食堂,哪个在杨花梦请他,他是绝对不来的。
他曾对小凤仙说:“杨花梦那个地方不干净,是非多,别去那里。”
今天在这儿看到窦砥柱来这里,小凤仙觉得很异常,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她决计要离开杨花镇。于是对施乃安说:“我多年只做买卖,一手钱一手货,没有跟谁有别的交往,也就不认识什么人。租房的事就拜托您了,麻烦您上点儿心,尽快帮我办了,我不找其他人了,也没有人可找。”
施乃安点头答应,没有多的话,小凤仙从神情看,觉得施老师很靠谱,她不禁又想:“怎么就娶了那么一个不靠谱的兰花花呢?”
另一个包间里,钱凯对窦砥柱说:“那个麻黄草超采的事,多亏窦镇长。熊老板准备要开采黄金,你得帮我,完全正规合法进行。”
窦砥柱说:“你是熊老板派来专门负责搞草的,以前他们可能也稍有些违规超采,麻黄草也不黄金,多采点儿也赚了几个钱。我也是为了发展我们杨花镇的经济,可以尽量帮你们,但要按章办事,公事还得公办。”
窦砥柱和钱凯正说话,吴老四进来了,他向二位抱一抱拳道:“二位好,这山里挖麻黄草出点小问题,我就进山去住了几天,顺便打打猎。”
吴老四竟然没有死,窦砥柱到底是盼他死呢,还是庆幸他没有死?窦砥柱自己此时也不清楚,但他清楚一点,这吴老四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这么长时间,绝不是进山打猎那么简单,这后面肯定有事。
有些事不能不知道;有些能不知道就尽力不知道,就算是没有办法不知道,也要想办法装作不知道,这就叫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