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柱子进了杨花梦酒家,踌躇了很久,终于没有吃红焖牛鞭,他要了两个羊头,一瓶啤酒,坐在大厅正中间的一张桌子上吃,这个时候,杨花梦的客人少,来三两个喝酒的也都要了包间。在一号包间里,公羊金拥正对一只清煮羊头喝老白干,他无心拆解羊头,削一块吃一块,边吃边流泪——公羊的妈妈去世了。
话要从头说起,公羊和胡巧云刚举办完婚礼,金英姬就觉得儿媳妇的肚子有些鼓,开始以为是胖的,可是看到她胡巧云吐,觉得是怀了,就带了胡巧云去医院检查,结果让她目瞪口呆——胡巧怀孕,比跟公羊金拥相亲还要早两个月。
这事金英姬憋在心里,跟谁都没说,可从那天,身体突然就不行了,住院治疗,就再没出来,熬了几个月,终于熬不下去了,她把儿子叫到病床前说:“胡巧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她是在你们见面前两个月就怀上了。”说完就撒手人寰了。死亡到底是惩罚,还是解脱,真的说清楚。
这边金英姬刚刚咽气,那边胡巧肚子里的孩子就呱呱坠地了,在同一个医院。
葬了母亲,公羊没有去看胡巧云,他从母亲墓地直接回了杨花镇,来到杨花梦酒家,一个人喝酒,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或是一片混沌。
一瓶酒喝到深夜,没有醉也没有醒,公羊金拥独自在街上游荡,不觉就到了从前和董文化住的房子,他有钥匙,开门进去,开了灯,一切还都是从前的样子,他掀掉苫在家具上的布,从柜子里拿出酒来,也不用酒杯,对着瓶子喝一口,呆坐着,半天再喝一口,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又像是根本就没有睡醒。脑子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不转了。
生还是死,离还是合,这是必须选择,而又不能选择的问题,公羊金拥心里默念着,他又喝下一大口酒。
公羊金拥一觉睡到日西斜,起身去镇上退掉了他住的那个套间,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回了从前他和文化住的这个屋子。然后,他打电话给胡巧云,说自己有紧要工作,回不去,让她自己照顾好自己。妈妈临终跟他说的话已经烂在肚子里了,就算有点残渣,他也会它带到坟墓里去。
农历的新年到了,整个哈达马洋溢着年的味道,杨花镇格外地热闹。杀猪的、宰羊的,办年货的、买新衣裳的,扫雪的、贴春联的,院里街上,到处都是人;包饺子的、蒸馒头的,炸点心的、卤肉的,家家厨房都冒出蒸气和油烟来,弥漫了杨花镇的大街小巷。
朵儿打来电话给薛红英说学校只放三天假,天冷路不好,车也不方便,她就不回家了,在董文化老师家过年。红英对栓柱说:“咱们结婚后的头一年,老人又住得这么近,不在一起过年,人家会骂我这个当媳妇的,咱们就去老人那边过年呗,大过年的,他们不会把我们撵出来。”
栓柱子正卷一支莫合烟,他点着了烟,抽了一口,从鼻子里冒出两股白烟来,咳了两声,咳出一口浓痰来,吐到地上,有脚碾了碾,“你怕别人骂,你去。我平时都不去,这大过年的,去了准惹他们生气,都过不好年。这一百一十块钱,你带着,我爹妈一人五十块,给虎子十块。这不少了,我小时候他们给我压岁钱,只有五毛。”栓柱子把一百一十块钱递给薛红英。
红英接过钱说:“从前,在这杨花镇,你爹是最福的;现在,在这杨花镇,你是最穷的,没法比。”
栓柱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我是说没法比。”红英用墩布擦掉栓柱子吐的痰,“别随地吐痰,别再卷这个莫合烟抽了,太炝人了,你再抽这个我就不跟你睡了。你一个百万富翁,连个胡大喇叭都不如,胡大喇叭都抽香烟了。你以后就买香烟抽,抽那个凤凰的,我喜欢那个味道。”
就是啊,栓柱子怎么能连胡大喇叭都不如呢,最重要的是再抽莫合烟红英就不和他睡觉,这可是个要命的事情,栓柱子最近一段时间花了不少钱,把自己补得雄赳赳气昂昂的,不睡了,这不白花钱了吗?栓柱子决定去买香烟,现在就去,就买凤凰的。
薛红英也上街,她买了些鸡鸭鱼肉、瓜子果蔬的,用她卖馄饨的那个小推车连同小瑞一起推了,推到老马倌家去。
薛红英进屋,冲老马倌两口子笑笑,拿了糖果让小瑞和马虎一起吃,转身出去,把车上的吃的,都搬到厨房里去。老马倌跟出来,对薛红英说:“红英啊,明天准备招待来拜年的我都准备好了,在仓房冻着,晚上化了,明早一热就好,晚上我们就准备下个饺子,佳佳去她牛大爷那儿,八成是不会回来。你就别忙活了,这些东西你拿回去,你们好好过年。”
薛红英说:“我去哪儿啊,我爹妈都没了,要是在的话,我也不会回到杨花镇来。我和你们一块儿过年,我是您儿媳妇,您认不认我都是,我和栓柱的婚姻是合法的。”
老马倌说:“认,谁说不认了?我就是六亲不认也不能不认你,闺女,叫我声爹。”
红英低声叫了爹,老马倌老泪奔涌。
没用多久,红英就做好了年夜饭,正准备摆桌子上菜,佳佳和黑牛来了,“大伯非要把我们赶回来,说他那边有阿牛一家子,嫌我们在那边闹得慌。”红英端菜进来,佳佳和黑牛都亲热地叫嫂子,黑牛去帮红英上菜,佳佳逗小瑞和虎子玩。
夜幕刚刚落下,西边还飘着些彩霞,满天的星星渐渐现了,杨花镇的鞭炮声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这是在宣布,家家的年夜饭都要开始了。
老马倌一家围坐桌边,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摆得满满登登,红英说,“菜还有,摆不下,这些吃得差不多了再换,慢慢吃。”老马倌端起酒杯说,“好多年没有团团圆圆过个年了,今年这年好,要好好过年,过好年。”
黑牛从包里拿出两千块钱给老马倌,说:“过年了,我和佳佳孝敬二老,不多,只是一份心意。”说完又给了小瑞和虎子各一百块压岁钱。
红英以为这红包要过了午夜才给呢,见黑牛给了,自己也把两个红纸包递过去,大的里面包了一百,小的里面包了十块,“这是栓柱让我给二老和虎子的。”红英有点儿羞愧,她身上没有多点儿钱,下午买肉买菜的,都差不多花光了,剩下些零零碎碎的也不好拿出来数,想再给马虎些压岁钱也给不了。
栓柱娘一把从老马倌手里抢过红纸包来拆开,“就这么点儿,我儿子是百万富翁,拿这么点儿钱回家,谁信?一百万,要全取出来,把这房子装满也装不下。你说你是不是把给我的钱昧下了?你一个寡妇,带着孩子,缠上我家柱子,准没打什么好主意。这个柱子也是的,有那么多钱,哪儿找不到一个黄花大闺女?”
“你给我闭嘴,你还让不让人好好过个年?你没见过钱啊,还装满一房子,咋不把你给埋——给堆在钱堆里?”老马倌打断他老婆的话,他差点儿把过年忌讳的“死”字给说出来。“栓柱子就是你给惯坏的,只认钱,不认人,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什么你儿子,他认你吗?你儿子是啥人你不知道,别人昩他的钱?我估摸着,就这钱也是媳妇出的。儿子都没了,哪有什么媳妇,你在红英面前充什么婆婆?以后,红英就是我闺女,小瑞就是我外孙,这家就是你们的家。红英,给爹倒杯酒。”老马倌喝了红英倒的酒说,“红英,爹托付你了,你就把栓柱子这个畜生帮我养着吧,他能好好活着,我就谢天谢地了,谁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爹知道,委屈你了。”
“爸,我不委屈,栓柱挺好的,有力气,会干活,也不乱花钱,吃喝嫖赌也不沾,更不会打老婆孩子,挺好的,他还有钱,用不着我养他,我也谢天谢地了。”红英对老马倌说完,又对栓柱娘说,“我有房子有地,有工作,能挣钱养活我和孩子,我没花栓柱子一分钱,也不会花他一分钱,他现在是吃我的喝我的住着我的房子,我不求您对我有什么好看法,但您不能骂我,更不能没有证据就污蔑我。”
“不花他钱,你嫁给他干啥?”老马婆子说。
红英笑了,“我都跟他结婚了,能干啥你还不知道?非要问这个干啥?我热菜去。”黑牛憋不住,“噗呲”一声笑了,赶紧端了一杯酒,“爹,咱爷俩喝酒。”
红英说着转身出去,佳佳也跟了出去,“嫂子你别生气,以前我在家,她跟我也这样。”
老马倌喝了酒,对马老婆子说:“孙子都这么大了,你说话咋这么不着调呢?我都替你臊得慌。”
我说啥不着调的话了?马老婆子怎么也想不明白。
栓柱子上街买了一条凤凰香烟,又买了一瓶酒,两斤猪头肉,在街上闲溜达了一会儿,回到家来,听到鞭炮响,他喝酒吃肉抽着香烟,觉得清静安逸,无牵无挂,便也是一种人生幸福。可是忽然就想起,明早是大年初一,成人可能没有来给他栓柱子拜年的,可孩子一定会一群群地来,得准备了瓜子儿糖果鞭炮什么侍候着,不然一定会让你难堪,你还骂不得打不得,这是风俗。为躲清静,栓柱子咬了咬牙,决定去杨花梦山庄住两天。
大年初一,大清早儿的,杨花镇的大街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划旱船的、踩高跷的、扭秧歌的……一队队络绎不绝,边走还边撒着糖果,也不知是从哪里一下子冒出那么多人来,大街两旁熙熙攘攘,小孩子们追着游行表演的队伍后面捡糖果,往年走家串户拜年的小孩子都跑到街上来了,跟在西游记、葫芦娃表演队伍后面跑着笑着喊着……
街道两边的空地上,到处是小摊,卖啥的都有。餐馆的生意红火,很多人坐了大巴车,或是开了私家从哈达马或别的县城来,就为吃一顿有山野菜的真正农家饭菜。
这是康乃文、公羊金拥和窦中流精心打造的一个旅游活动项目——乡下过大年。他们三个都没有回家过年,现在他们都在游行的队伍里,化了浓妆在表演,没有人认出他们来。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二,他们三个人都要去县城,主持窦中流的弟弟窦砥柱的婚礼。
窦砥柱的要到别的县去当一把手,调令都下来了,康乃文继任哈达马党委书记,参加过窦砥柱的婚礼后,就不回杨花镇了。
窦砥柱和田清芬的婚礼低调举办,两家的亲戚以外,也没有请多少人,酒宴也简朴,声明不收任何贺礼。
仪式过后,窦砥柱的老爸窦志强说累,要先回去。窦中流的媳妇用轮椅推着他。窦志强对窦中流说:“我要走了,跟清芬一起去看着你弟弟。你啊,就把你媳妇带杨花镇去吧,以后要走哪儿带到哪儿,不许欺负她,这些年就她一个人照顾我,不容易,你要知道感恩。记住——贫贱之交不能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爹,我还美貌如花呢,怎么就糟糠了。这才有了小儿媳妇,就褒贬我。”窦中流的媳妇高玉贞撒着娇说。
公羊正在接待宾客入座,看到文化挽着一个衣着讲究,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男人进来,公羊迎上去,董文化对公羊说,“听说你喜得千金了,恭贺!”文化和公羊握了手,“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杨花镇的镇长公羊金拥,这是我的先生辛子岚。”文化介绍完,就带着她的先生辛子岚入座了。公羊站在那儿愣了一下,接着又去迎客。
辛子岚是县文化局的局长,著名作家,五十多岁,当年作为地方作协主席,力挺过吴雨,是吴雨的伯乐。辛子岚刚死了老婆不久,老婆死了不久,就调到哈达马来了,来到哈达马不久,就跟董文化结婚了。
公羊金拥的爸爸去了妹妹家,妻子胡巧云在娘家坐月子,窦砥柱的婚礼一结束,公羊就回杨花镇去,回到他和董文化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院去。
公羊金拥要静静地想一想,怎样去见胡巧云,怎样去见他的新生“女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愿意不愿意,总是要见的。可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董文化,和董文化离婚,他们没离开;和胡巧云结婚,他也觉得和董文化只是暂时离开;听说胡巧云怀孕,公羊金拥才觉得真的是和董文化分开了。那时,公羊金拥对董文化是深感愧疚的,是有一种负罪感,可是董文化调到县上,升了职,那次在县政府的招待晚宴上,见董文化阳光灿烂,还拉自己一同唱歌,公羊金拥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顿感轻松。他祝愿董文化早结良缘,也决意要和胡巧云好好过日子。可是现在,一切都像是肥皂泡一样飘散破碎了,四面是无尽的空虚和黑暗,自己就飘荡在这空虚和黑暗中,无所牵挂也无所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