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之后,杨花镇的炊烟就东一缕西一缕地袅袅升起。春雨濛濛,戈壁泛起淡淡的绿色,河水潺潺,杨柳青青;雨后天晴,原野格外清净,日出东山,朝霞分外靓丽。
施乃安去张玉兰家,在青龙桥头遇见董文化,“校长这么早去哪儿啊?”董文化向施乃安打招呼,施乃安说去玉兰家帮忙种玉米。
董文化买了辆新自行车,自行车票是公羊金拥专门为施乃安搞到的,施乃安说自己用不着,就转让给董文化了,说是公羊镇长送给董文化的,董文化心知肚明,欣然收下了。她是让吴雨去百货商店把自行车给自己骑回来的,吴雨说星期天教董主任学自行车,保证一两个小时就学会。
董文化推了自行车到学校操场上,吴雨已经等在那里。
吴雨先是让董文化骑在后座上,他骑车带着董文化在操场上转了两圈,让董文化感觉一下平衡,然后让董文化推车慢走——快走——跑起来。接下来就让董文化踩着脚蹬子朝前溜。最后是跨在大梁上溜,在小下坡的地方能溜得很远,慢慢地就坐到座位上了,慢慢地蹬,顺着下坡路。确实不到两小时,董文化就能骑着自行车在操场上飞奔了。
董文化今早上下了好大的决心,豁出去了,她做好了被吴雨搂搂抱抱的心理准备,结果是没有搂也没有抱,她的庆幸中还真有些许的失望。刚买了新车,又学会了骑车,这是她人生的一件大事,有极大的成就感。这种感觉让她温柔地拉一拉吴雨,很妩媚地低声说:“咱们吃饭去。”
吴雨看着董文化,“就咱们两个人,会让人说闲话的,要不咱叫上校长吧。”他是想,叫上校长一起,肯定不会用我吴雨掏钱。
文化说:“校长被张玉兰叫去帮忙种玉米去了。”
吴雨说:“她哪里是叫校长去种玉米啊,就是找个由头请校长吃饭,拉近关系呗。”
文化说,“校长是她表姐夫,姐夫小姨子,不用拉也近着呢。”说着就坏笑起来,文化坏笑起来像个孩子,“别想那么多了,同事在一起吃顿饭有啥,谁爱说谁说去,我一个女的都不怕,你怕啥,别说没啥,就有啥又能咋?”
太阳照得暖洋洋的,杨花河的北面是沿河路,路的北面有一家餐馆叫“家乡饭菜”。
“家乡饭菜”的门前有个小广场,小广场的北面靠着餐馆有些长条凳子,凳子上已经坐满了人,有些没有凳子坐的,或蹲着,或抄手站着,有的抽烟,有的嗑瓜子,也有的手里拿了毛线在织。东家长西家短的各种新闻也在这里发布和传播,这里是杨花镇的一个较大的自媒体平台,自然少不了胡大喇叭和蒋甄。
董文化正推了自行车走过来,吴雨和她并着肩。
平台上的各种声音就或高或低地传开来——
“知道不?那个杀人犯的老婆当了学校的主任。”
“她男人要被枪毙了,她倒更精神了。”
“那女人旁边的那个男的不是那个吴老二家的大小子吗?明明有工作还往学校跑,看样子是被勾搭上了。”
“这娘儿们前两天还跟新校长在一起呢。”
“好女人哪有离婚的?”
“在外面做坏事的男人,家里哪有正经女人?”
吴雨对董文化说:“我去上厕所。”
说完就朝餐馆后面去了,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董文化知道厕所不在那边,她站在那儿,看着那小广场上的人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挤眉弄眼,心里就一阵恶心,她正想锁了自行车找个地方吐,公羊金拥从餐馆里出来了。
公羊金拥高声喊道:“董文化老师,我在这儿呢,等你半天了。”边喊着边朝董文化走过来,拉过车把,推着自行车到餐馆门口去。
小广场的自媒体一时哑然,有的张着嘴,像受热的狗;有的伸着脖子,像受惊的鸭。这些自媒体当面议论的多是女人、老师和左邻右舍,但对官员,哪怕从前一个小小记工员,就是议论,也是小声的,背后的:这是杨花镇自媒体的传统,也是规矩。
公羊金拥向“家乡饭菜”门前的小广场自媒体平台招招手,大声说:“你们聊,我和董老师进去吃饭了,你们接着聊,快晌午了,天挺热的,别忘了回家吃饭。”说完推门张开胳膊护着董文化进了“家乡饭菜”的餐厅。
靠窗的桌上放着一个清煮羊头,一瓶乌苏啤酒,刚才公羊就坐在这儿。
公羊问:“文化老师,你吃点什么?”
文化说:“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公羊叫服务员:“再上一个清煮烧羊头,一瓶啤酒,两个小盘拌面,土豆丝的。”
文化说:“你姓公羊,怎么这么爱吃羊头。”
公羊说:“要吃就吃公羊头,公羊头皮厚肉多有吃头,不怕别人嚼舌头。你别跟那个不说人话的吴雨在一起,没人话可说多尴尬。”
文化问:“你跟他熟悉吗?你怎么知道他不说人话?”
公羊说:“我读过他的小说。”
文化说:“我熟悉吴雨,知道他没文化。我知道公羊才真的有文化,古代传下来的《春秋》有两本,一本叫《春秋左氏传》,另一本叫《春秋公羊传》,真的,谢谢公羊镇长懂文化。”董文化说着笑了,妩媚地笑了,挂着两串泪珠儿。
公羊把董文化那边装羊头的盘子拉到自己这边来,拿起盘子里摆着的哈萨克羊角把尖刀,把肉一片片剔下来,把羊头的下巴一掰,下颌骨就脱下来。再把羊舌头上的一层薄皮剥下来,又把舌根的一些淋巴块剜掉,然后把收拾好的羊舌头切成块。再用刀尖撬开眼眶,取出里面的肉。最后找着颅骨的缝,把刀尖插进骨缝,轻轻一转,颅骨开了,用尖刀剜出羊脑。把剔光的骨头放到一边,把服务员端上来的一小碗热汤皮芽子丝浇到羊头肉上,将盘子放到董文化的面前。
公羊说:“中国人讲究吃啥补啥,这个羊脑要趁热吃,就着皮芽子。”
“你是说我缺脑子呗,我觉得也是。”文化假装不高兴。
公羊金拥说:“人的脑子都差不多,用得多的人就要补,像我这样不怎么用脑的人,就补不进去了。”
刚才看着公羊削羊头的熟练动作,爱慕油然而生,现在董文化念念有词:“公羊君为文化解羊头,手之所触,腕之所撑,掌之所按,指之所撕,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化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公羊说:“你这不是《庖丁解牛》,是《公羊献头》。”
说笑中,不愉快很快就散去,于是举杯畅饮,门口的“自媒体”陆陆续续自行下班回家,董文化和公羊金拥才走出“家乡饭菜”,临别还当着剩余几个“自媒体”人的面拉了一下手,“路上别骑,撞了牛没事儿,撞了人就惹麻烦了。”公羊对文化说,又摆摆手,向乡政府方向去,文化自推了自行车,回家去,走了不远,忽然就想去玉兰家看看,其实就是想过一个骑车的瘾,那边是村里,街上是牛多人少。
玉兰家就在家门有一大片地,前两年种的是麦子,今天倒茬种玉米。董文化来到的时候,已经快要种完了,是阿牛开了小四轮带着播种机来播的。
玉兰也没有想到,她请的三个男人都特别能干,农村一般的壮劳力都不是对手。特别是施乃安,挖渠打埂搬麻袋,拌肥播种整地边,一看就是个干庄稼活的老把式,不知道的人,肯定猜不出他是个教书的。
玉兰问:“姐夫,你是城里人,怎么庄稼活干得这么好?”
施乃安说:“像我这么大年龄的人,哪个没有上山下乡过啊!”
李剑说:“我没有,但我当过兵。”
施乃安说李剑:“上山下乡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张玉兰的弟弟龙龙来叫大家收工吃饭,阿牛把小四轮开回他爹家,他家和张玉兰家是邻居。张皮杀了一只羊,又从商店买回两箱啤酒来,玉兰她娘已经把肉煮熟了,搬了桌凳出来,就在院子里吃,羊羔子肉端上桌,肉香满院子飘着。
张皮说些感谢的话,李剑开始削肉,大家吃肉喝酒,董文化是吃饱了的,陪着喝啤酒。龙龙的阿黄在龙龙的脚下啃着骨头,邻居家的一条黑狗,守着院子门口,龙龙拿了很大的一块骨头丢给它,它叼了骨头摇着尾巴走了。
李剑感慨地说:“这邻里和睦,连狗都不打架,你看刚才那只狗,多有礼貌,门开着,它不进来抢骨头,给它块骨头,还知道摇摇尾巴。”
玉兰小声问李剑:“剑哥哥,我四姐是不是爱上你了?我在学校每次给她打电话,她都说起你来。”
大家都看李剑,李剑有些不自然,玉兰妈说:“姑娘家的,别瞎问,李所长,你别理她,你们喝酒啊,我去拌个皮辣红来,解腻。”
大家端啤酒,岔开了话题。
玉兰不知道玉翠为什么去了广州,只知道她在服装厂,能挣不少钱,都是李剑、钱凯和表姐夫帮的。四姐经常给玉兰寄钱,寄衣服。她不知道玉翠出的事,不过要不了多久,杨花镇的自媒体就会让她知道的。
李剑和玉翠的感情是复杂的,玉翠爱李剑,但她是绝对不可能嫁给李剑的,因为那件事,她是死也不会做李剑的妻子的。李剑对玉翠是由同情产生了爱情,由爱情变成了亲情,他问过自己真的很在乎所谓的贞洁吗?他确定在爱情面前,他不在乎。他也想过自己娶了玉翠会怎样,会不会永远纠结在乎不在乎,原谅不原谅。
李剑和玉翠是一段散不掉,结不了的缘。
李剑对玉兰说:“我和你四姐更像是亲人。”
李剑说这话时,是带了些哀伤的,玉兰没有懂,后来,不久的后来,她懂了,因为她知道了四姐的那令家人蒙羞的事情。
董文化是和施乃安他们三个男人一起回来的,李剑帮她推着车,在青龙桥那儿,他们分手,各回各家。
文化回到家的时候,琬如已经回来,从家里带来不少好吃的。琬如正和文化两人整理归放这一大包好吃的,吴雨来了,眯眯的小眼睛放着迷迷的光,他对文化说:“中午的时候我见到一个战友,说了一会儿话,回来看你已经走了,我就回家了,谢谢董主任请我吃饭。”吴说着拿起一个油香吃起来。
董文化说:“应该谢谢吴老师教会我骑自行车,还省了我一顿饭菜钱。”
吴雨一边吃着油香,一边和琬如搭话,“琬如平时读什么书?”
琬如说:“我平时也不怎么读书,我就订个《诗刊》,还有个《儿童文学》。”
吴雨说:“那不是文学,要搞文学,你应该订《作家》,文学门类里小说应该排第一,写小说才配叫作家,我写过好几篇小说,都发表了,有时间我拿杂志来给你看,以后咱们可以共同探讨文学。”
琬如说:“探讨不敢,我啥也不懂,也不爱看小说,特别是现在的小说,我根本就不看。我老师推荐我读过两部书,一是《史记》,一是《红楼梦》,别的什么我都没读过。”
在吴雨吃完第二个油香的时候,文化对琬如说:“琬如啊,这文学以后慢慢探讨,现在是要烧热水,咱们洗个澡,早点睡,明天就正式开学了。吴老师,你也早点回去,有时间备备课。”
吴雨问:“我还要备课吗?我是作家,教初中语文还要备课?”
文化说:“谁都得备课。”
吴雨又拿了一个油香走了,董文化说:“初中都没上完,就看些黄书,还成作家了。”
吴雨从董文化家出来,打了两个油香嗝之后,他觉得有些口渴,“家乡饭店”门前的霓虹正在闪烁,这个点儿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吴雨想进去喝两杯,一摸口袋,是空的。想要回家去,那水煮烧羊头焦煳的香味,夹杂着杨花白酒的脉脉酒香飘出来,就像是勾魂索一样,三魂六魄都给勾了进去,
吴雨走进“家乡饭菜餐馆”,东张西望,也没有见到一个熟人,只好在靠墙角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服务员也并不认识,上前问:“师傅要点什么?”
吴雨说:“我不是师傅,是作家,叫你们老板过来。”
“作家有啥了不起吗?”服务员嘟囔着。
老板走过来,“这不是老吴家的吴雨吗?听说你当作家了,要点什么,我请客。”
吴雨要了一瓶白酒一个羊头,不多功夫,羊头吃完,酒喝了大半瓶,提了小半瓶,对服务员说:“今天出门忘带钱包了,你先记上账,下次来一起结了。”说完歪歪扭扭走出去。
吴雨走在大街上,初春的风从杨花河面吹上来,还是有些冷,吴雨打了个寒战,酒便涌上头来,脚底下越发地打起软来。见路边有一小堆草,就坐了过去,反正是走不动了,坐着又冷,拧开那半瓶酒的盖儿,对着瓶嘴儿就喝了下去,觉得反胃,大口地吐,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吴雨恍惚间,觉得有个胖乎乎的家伙,在自己面前大口地吞咽,正像自己的小说里经常写的人物一样,吃着不干净的东西。
天亮的时候,人们发现,在路边,吴雨和一头猪睡在一起,吴雨正搂着那头肥猪,那是一头母猪,大大的猪奶,肥肥的猪臀,那猪吃了吴雨吐出来的,醉得比吴雨还要厉害。
贾乐好听到了这件事,批评吴雨道:“吃饱了,吐光了,是最划不来的!”吴雨是贾乐好的学生,初中没有毕业,就不上学了,立志写作当作家,是走了后门去当兵的,文化是在部队上学的,做人的道理,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贾乐好的影响。
吴雨在杨花酒厂上班不到半年,染上了酒瘾,两杯就醉,一瓶不倒。到学校来代课,一是想转成干部编,二是为了戒酒,搞文化是个说辞而已。看来是转干容易戒酒难,搞文化嘛,没戏。
喝醉酒搂着母猪睡觉写小说行,搞文化不行,要搞文化,你得懂诗。
有个农民诗人见到了吴雨与母猪同眠,即兴赋诗一首曰:
呃呃呃,吐槽污秽多,丑脸贴猪臀,脏手摸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