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雨和朱雯打小就认识,小时候两家人住得不远,一个村的。
吴雨是从小就立志当个作家,后来他说他想当作家就是因为想天天有包子吃,那是谎话,他也有个把年头挨过饿,但大部分的年份,吃顿包子也不算什么,何况他爹算盘吴精明能干,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日子说不上富裕,也没有让吴雨忍饥挨饿过,不说天天吃包子,就是隔三岔五地吃肉还是没啥问题,吴雨家也可能很少吃包子,那也原因是他妈懒。吴雨是羡慕有个人经常吃包子,那人也不是作家,是朱雯,朱雯她妈经常包包子,萝卜白菜土豆茄子的,她都能拿来包包子,荤的素的,朱雯几乎是天天吃包子。
吴雨想当作家,是因为他有远大理想。
据杨花镇最有头脑的董世俗董文化她爹讲,小孩子听话争气,大多是因为争父母的宠,独生子一般都不太上进,不是因为娇生惯养,而是因为他不用跟别人争宠。长大以后争气,是因为争风,讨女人欢心,不高不富也不帅的更争气。
吴雨半大小子的时候,看着窦砥柱整天跟全校最漂亮的查金花在一起,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自己长得丑,也不茁壮,学习也不好,别说跟窦砥柱争查金花了,就是别的女生也不愿意搭理他。吴雨想要成名,但学习太差,当科学家什么的是不可能了,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是吴雨看书就头疼。
他也不知是从哪儿捡到一本没有皮儿的发黄的书,看着不但不头疼,还上瘾,不看就全身都不自在,看了更不自在,但心里自在。藏着掖着地看,拔猪草去,把筐子落在野地里了,把书藏在裤腰里回了家,挨了他爹一顿打。上学时候,他把书藏在课桌的抽屉里看,被老师搜了去,老师说这书是黄色的,吴雨怪纸不好,老师把他爹叫来,他爹把吴雨带回家去,吊起来打,吴雨他妈就拿了一根绳,踩个凳子要把自己吊到房梁上去,算盘吴这才住了手。
吴雨好不容易初中毕了业,啥活都不会干,他也不想干,他立志要当个作家,他就干三件事,抽烟喝酒看闲书,他总能搞不公开的书,很刺激,有的还带画面,看了书,吴雨偶尔也跑到女厕所去爬个墙头,捅个墙缝什么的。他开始写书,那字就像是鳖爬的,就这样,两三年,他没有当上作家,却成了远近著名的“二流子”。吴雨他爹觉得,再这样下去,吴家恐怕要绝后,算盘吴知道部队上管得严,就花血本走后门,让吴雨当了兵。吴雨到了部队戒烟戒酒戒掉了读黄书,身体好了,精神好了,还发表了短篇小说《青萝卜》。
回到杨花镇,吴雨又开始了他抽烟喝酒当作家的生活,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也不知道是什么风一吹,吴雨就吃香了,一是在部队上学了文化,二是他有从小读书的底子,接连发表小说,成了哈达马著名作家,还就真的得了一个杂志的特等奖,那个奖叫“新观念文学奖”,成了哈达马的名人,也成了“新观念文学”的领军人物。吴雨平时总爱穿一件棉大氅,那天上台领文学大奖的时候,也穿着那件棉大氅,坊间称其为大氅作家。
再说这朱雯,上小学的时候被县上下乡的宣传队老师发现嗓子不错,选去教了几天,在一个学习什么的动员大会上,唱了支歌,歌名也记不清了,好像是什么书我最爱读,台下掌声雷动,从那以后,朱雯就立志要当歌唱家了,也不好好读书,也不好好干活,走到哪儿唱到哪儿,拔猪草唱,割麦子唱,农活儿干得越来越不像样儿,她唱歌不全唱完,总是重复唱跟男女有关的词,什么阿哥阿妹的,姑娘小伙的,村里人叫她“骚货”。她娘托人要把她嫁出去,问了好多家,都没有敢要的,倒是吴雨他娘托媒提过亲,可是朱雯她娘没答应,说是一个“骚货”嫁给一个“二流子”日子没法儿过。后来朱雯嫁给了挖煤的,那挖煤的能干也有钱,再后来那个挖煤的承包了煤矿,再后来就成了煤炭大王,煤炭大王特有钱,把朱雯送上电视台,朱雯一夜间就成了歌唱家,因为表演时总穿一件很土的花棉袄,被称为“花袄妹”。
花袄妹的日子不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都非常地滋润,遗憾的是煤炭大王,整日花天酒地,把身子搞坏了,结婚都两年了,花袄妹朱雯也没怀孕,朱雯就全身心投入到她的演艺事业中去,花大钱买媒体,搞宣传。正当朱雯大红大紫的时候,她的那个煤炭大王被枪毙了,据说是报复杀人,把一个竞争对手给灭门了,一家大小七口,一夜给杀光了。朱雯也一夜从“花袄妹”变成了“黑寡妇”。
这时候,吴雨来了,送温暖来了,吴雨一进屋,黑寡妇就觉得像是打破了一瓶王致和臭豆腐,赶紧倒一杯酒压压,出于礼貌,赶紧给吴雨也倒一杯。洋酒,味很冲,也没有压住吴雨的臭豆腐味。黑寡妇再倒一杯,再给吴雨添一杯,你一杯,我一杯地把一瓶洋酒喝完了。
黑寡妇问:“你离了?”
吴雨也问:“他死了?”
同是天涯失偶人,吴雨和朱雯紧紧地搂在一起,第二天中午,朱雯仔细在吴雨的身子上像狗一样的闻,怎么也闻不到吴雨昨天刚进来时的臭豆腐味了。两人起床,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哈达马午报》在第一时间报道了他们结婚的消息。
有人说:“花袄妹有钱,人家都说,这回吴雨找到归宿了,归宿是啥?”
一个有见识的说:“连归宿都不知道,你也太文盲了,没上过扫盲班啊,我告诉你,归宿就是回家睡觉,你没听说过夜不归宿吗?那就是晚上不回家睡觉的意思,以前吴雨经常不回家睡觉,跟老母猪睡一起,以后可能是要回家睡觉了,跟黑寡妇睡一起。”
“不能叫人家黑寡妇,人家现在可是嫁给作家了。”
“有男人了,也还是黑寡妇,她那叫寡妇改嫁,改嫁的寡妇还是寡妇,作家有啥了不起,算盘吴那儿子,成什么家也还是个二流子,抽烟喝酒爬茅房的东西。”
“小声点儿,让人听见,人家现在的粉条子多了,小心把你家的玻璃砸了。”
“什么粉条子,是粉丝,是那啥,就是吹捧者的意思。”
“条和丝只是粗细不同,这年头都乱添加,不是味,一下锅就成糊糊了,还不如面条抗煮呢。”
“要说粉条子,河南村的老郭家,就那个郭靖,以前射雕,后来雕成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不让射了,他就改做大缸,都叫他郭大缸,现在不做大缸了,改成漏粉条子,往里面加一种什么粉,白色的,那粉条子特别的筋道,包装好,大品牌,听说还能治痔疮,广告上都说了‘吃粉条治痔疮,就找郭大缸’。”
杨花镇的嘴皮子媒体,很容易把热点给扯偏了,明明是说吴雨朱雯结婚的事情,咋就扯到郭大缸那儿去了,这也太能扯了。这年头,就是扯淡,扯你个上当受骗,扯你个妻离子散。现在扯老婆舌都改了名了,叫“传媒”,这不,杨花镇以前那个“地下算命工作者”钱顺水,现在也成立了一个公司,叫“顺水传媒”,收了不少徒弟,推行帮会师徒制,说是传承国粹,弘扬八卦,钱顺水发达了,被徒弟和粉丝们尊为圣上。
形势大好,形势逼人,要发财就得办公司,吴雨和朱雯办了一家文化公司,叫“大氅哥花袄妹文化传媒”比“顺水传媒”有文化,毕竟人家吴雨是得了大奖的作家,花棉袄也是农民歌唱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谁把歌唱家也分了类,有农民歌唱家,工人歌唱家,老板歌唱家,流氓歌唱家,垃圾歌唱家,小偷歌唱家,三陪歌唱家,小三歌唱家……繁荣得很,也混乱得很。
不管怎样,吴雨和朱雯成立了公司,吴雨负责策划,朱雯负责演出,公司就设在窦中流的“新丝绸之路旅游公司哈达马分公司”大院内。吴雨受伤后,一直没有回学校上班,算盘吴央求窦中流带他去探望了他爹窦志强。看在当年是同一派的战友,自己落难时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后来还帮着操办了大儿子窦中流婚事的情分上,窦志强答应让儿子窦砥柱给吴雨调动工作。吴雨本来就有国家指标,政治条件也好,特别是在文学界,更是大名鼎鼎,吴雨被安排到县文化局当了副局长。
花袄妹朱雯手里有些钱,就在杨花镇建了一幢房子,吴雨在县文化局也就是挂个副局长的名,没什么权,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杨花镇,一边策划着公司的运营,一边写一部长篇小说,继续他的“新观念创作理念”,向诺尔黑背文学奖冲刺。
在吴雨和花袄妹的公司开始运转的时候,杨花镇的旅游渐渐地红火起来。
从哈达马通往杨花镇的公路,穿过一片寥无人烟的戈壁,便与奔腾向西的杨花河相遇,杨花河宛如一条绿色的丝带,从戈壁的上飘过,河流与山脉之间,是一片片碧绿的田野,首先映入游客眼帘的人烟是杨花镇最西面的村子,叫下河村。
下河村离公路有一里多远,公路北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向日葵,南边儿是大片的青草地,青草地上疏疏落落地立着十几座褐色的或白色的哈萨克毡房,毡房前的草地上,青石灶上的大铁锅煮着抓肉,三脚架吊着的奶茶壶里烧着奶茶,烤肉架上烤着羊肉串,炊烟袅袅,歌声悠扬。
路边留出很大的一片空地,可供停车,空地的边儿一,卖货小摊一字排开,卖各奶疙瘩的,卖蜂蜜的,卖油馕的,卖哈萨克服装的,卖各种小饰品小物件的,还有卖石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游客也是络绎不绝。
从下河村到杨花镇,近二十公里的路边,差不多都这样,游客的住宿是在杨花镇,旅游的重点是哈拉山。
吴雨和花袄妹,在杨花镇的中心地带,也就是许茂财百货商场前面搭了个大舞台,台子上挂横幅曰“大氅哥花袄妹大舞台”。
杨花镇的人不喜欢啰嗦,总喜欢搞个简称,本来大氅哥花袄妹大舞台,可以简称为“哥妹大舞台”,但那样太平常,没有突出特色,杨花镇的人,不谋而合地称其为“氅袄大舞台”。
杨花镇的人把大衣叫大氅,这样显得有文化,出著名作家的地方,当然应该有文化。吴雨索性把大舞台改名叫“氅袄大舞台”,“大氅哥花袄妹文化传媒”也改名叫“氅袄传媒”。
氅袄大舞台前面有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画的是吴雨左手攥着杨花老窖酒瓶,右手握一支巨笔,眼前铺开绵延的稿纸,吴雨头枕老母猪肚皮,大半个脸都埋在了老母猪丰硕的奶胖下面,老母猪的屁股像一座沙包子,画面上方写着——喝杨花老窖,成新潮作家。
广告牌旁边有个指示牌上写着“楠根作家吴雨故居”,箭头指向右方。
吴雨的头衔是旅游公司的窦中流和文化局副局长吴雨请了几个起名专家,讨论了好几天才定下来的。本来指示牌是写“作家吴雨故居”的,广告专家说,天下作家多了去了,不吸引人;有人说要不就叫“农民作家”,立刻就有人反对,说杨花镇已经有一个农民歌唱家花袄妹朱雯了,就别可着农民糟践了;又有人提出叫“草根作家”,说是接地气,很流行,吴雨听了直摇头,他说:“一说草根,就让我想起拔猪草、割羊草的苦难生活,再说了,文艺有香花毒草的说法,这些年,娱乐圈里,草根这草根那的,出了多少吸毒的,给人的联想不好。我看,叫楠根比较好,楠木高大高贵,是栋梁之材,楠根接地气。”
于是大家鼓掌通过,吴雨被冠以“楠根作家”的头衔,杨花镇的人不知道什么是“楠根”,都领会错了,但觉得“楠根作家”写的东西保准有意思。
吴雨他爹算盘吴的房子大门口挂上了“楠根作家吴雨故居”的牌子,挂了没有几天,有人说“故”是死的意思,不吉利,就改成了“楠根作家吴雨旧居”。窦中流的旅游公司给吴雨他爹盖了新房子,算盘吴搬出了老屋子,老屋子整修一番,成了杨花镇的旅游景点,门票收入旅游公司和氅袄传媒按三七分账。
来杨花镇旅游的人日渐多了起来,一辆辆旅游大巴停在离“哈拉山景区收费”站门口不远的停车场,景区里有区间旅游线路公交车,通往各个景点,服务也基本设施也基本完备,餐饮很方便,就是不能住宿,进景区的人当天必须出来,但门票三天内有效。
夜晚,沿河路的街灯亮了,杨花河两岸的人家,灯火璀璨,灯影闪烁的杨花河,犹如一条长龙,蜿蜒夜空下,装饰了彩灯的青龙桥,横跨河上,正如龙头闪耀着五彩光环。青龙桥正对着氅袄大舞台,大舞台上花袄妹朱雯刚唱完一首歌,只见一个粗壮的汉子跳上台去,他手里并没有捧着鲜花,而是拎着一把砍土镘。台下有人认出来,窃窃私语——那是黑牛,回来有段时间了,从小就跟花袄妹好,前几年在花袄妹前老公的煤矿开车,后来好像是因为花袄妹,不干了。
花袄妹小声对黑牛说:“你怎么上来了?快下去。”
黑牛也小声说:“我就要上,你不让我上,小心我砸场子。”黑牛转身向着台下大声道:“我想和花袄妹合唱一首《纤夫的爱》,大家愿不愿意听?”
台下一片掌声和口哨声。
音乐响起来,黑牛唱——妹妹你坐船头啊,哥哥在岸上走……声音不错。
两人配合得不仅默契,还动了真情,花袄妹唱得泪汪汪的,台下响起一阵阵的掌声。
当下流行师徒制,行跪拜礼,说是传承。朱雯也招了几个徒弟,也传承,但是脚都大了,裹不回去了,就穿千层底儿,有时候也穿比基尼,说是赶上世界潮流。朱雯拉着黑牛退到幕后去,上来几个徒弟,一色的旗袍,清朝高跟儿鞋,扭了一会儿,就脱了旗袍,身上一丝没挂,只挂三片塑料树叶子,台下一片呐喊声。
花袄妹在后台卸了妆,带了黑牛到杨花梦酒家,桃花手捂着肚脐儿,行弯腰十五度礼,迎了他们,“贵客,欢迎光临!”一个服务员忙上前,露出八颗牙来引着他们到了包间。
两人刚刚落座,钱凯来了,“我说怎么小店忽然蓬荜生辉,原来是花袄妹大驾光临,钱凯不胜荣幸之至,二位只管点菜慢用,全记我账上,平时也难得请到二位。”钱凯是诚心的,不是为花袄,为的是黑牛,是黑牛帮了阿牛,把自己的那肥料加工厂开起来了。还接管了自己开的那片油菜地,打理得有模有样儿。依山傍水的一大片油菜花海,引来不少游客拍照留念,都成了一个重要景点了,旅游公司给杨花镇的分成是很丰厚的,钱凯也觉得脸上有光。
钱凯让服务员上菜上酒,好生侍候着,自己说还有生意要忙,就不奉陪了。服务员打理好了一切,说:“二位慢用,我先下去了,有事请按铃。”服务员转身出去,在门上挂了“请勿打扰”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