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芬从阿牛的窝棚里出来,觉得天地格外爽朗,往事都如云烟,只有阿牛在心里温暖着。要把酱菜厂办起来,办好,是她和阿牛两人的。以后怎样不知道,现在是不能再去打扰阿牛了,她已经得到了这份疼爱,不能让它变了味道。这一夜,玉芬睡得很香甜。
谢琬如近来总是睡不着,精神就越发地不支了。金凤对施乃安说:“你去学校替琬如请个假,你替她上课,让她陪我去县医院复检,顺便给她检查一下,你看她脸色越来越差了。”
金凤到县医院复检,一切正常,没有复发的迹象,重要的是琬如的检查结果,也没什么,医生说内分泌失调,可能是思虑过度所致,开些中药调理一下,最重要的是要调整心态,放松心情。金凤听了,一块石头落了地,怪自己想多了,转而又犯起愁来,什么思虑过度,不就是心病吗?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中药西药都不管用,甭管大病小病,这无药可治是最可怕的病。谁能知道她这心病为什么,这铃又结在哪儿呢?这样熬下去,一准要出事。
金凤对琬如说:“琬如啊,你是个敢想就敢说,敢做就敢当的人。咱们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你叫我师母也好,叫我姐也好,都是把我当亲人的。有啥心事你就对我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琬如摇摇头,接着就是沉默。
金凤说:“琬如,我们之间用不着拐弯抹角,我就挑明了说吧。我现在已经不算是个女人了,只有个女人的外壳,里面的全都掏空了,我觉得挺对不起他的。你如果是放不下他,我和他离婚,咱们还是亲人,我这也说不定哪天的事,陶然交给你我也放心,我不担心陶然了,说不定不能再活他几十年呢。”
“师母你想哪儿去了,就算我想,施老师也不会愿意的,他要是愿意,他就不是他了。你就是我师母,从那次当着人公开了我对老师的暗恋,就表明了我有决心明明白白地把这个不正常的爱丢掉,绝不再捡回来。从那以后,我真的没有再让自己有非分之想,我是把你当亲妈来看的。”琬如说着就流泪了。
金凤忙心疼地给琬如擦泪,还一边笑着说:“是我误会你了,别生气,我也是真心的,你终于说话了,哪怕是跟我吵一架也好。”
琬如是后悔和吴雨那一段婚姻,每想起,就如百爪挠心。当时要是听了老师的话,考大学,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自己就是不争气,没有考上。恋上了钱凯,钱凯带了小芳走了;师兄公羊离婚了,琬感觉公羊是爱自己的,还没等到表白,公羊又结婚了。女人离婚就是污点,越是优秀的男人越会因为你离过婚而嫌弃你,就这样孤独地,被人歧视地度过一生吗,青春将逝,谢琬如百无聊赖。
有一天,谢琬如走了,留下一封简短的信。
老师,师母:
我走了,离开杨花镇,离开哈达马,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告诉我爹妈,你们都不用找我,我的手机换号了,我安顿好,就给你们打电话。
不为什么,婚姻不是儿戏,错了也没法改正和弥补,离开杨花镇可能就是我对这个错误的婚姻付出的最小代价了。不怪谁,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走了,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告诉朵儿和金子,学习真的很重要,一定要考上大学。
爱你们的琬如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一个女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哈达马,这是到哪儿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很危险。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么普通的道理都不懂,上的是什么学啊!”施乃安又抽烟,金凤说,“你别抽了,抽烟能解决啥问题,快点去告诉她爹妈。”
施乃安骑了自行车,飞奔去琬如家。
琬如的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琬如那封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就那百十个字,他像是能从里看出琬如去哪里了似的。
琬如娘听说琬如出走,就急了,“我跟你说这么大个姑娘,总住在别人家不行,你就是不听,就由着她,外边早有闲话了,这可好,人跑了,上哪儿去找啊。”她说着转身对施乃安,“她又不是小孩子,她有工作,有国家指标,城市户口,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能说走就走了,我先不管外面传的是真是假,你把琬如给我找回来,我就不说啥了,要是找不到琬如,我放不过你。”
施乃安说:“现在是先找人,你们想想,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可能知道琬如去了哪里。我打电话给佳佳,让她在县城找找,注意车站,她也说不定还没有离开县城。”
琬如爹说:“不急,她要走,找回来也没用,这么大人了,还能把她拴起来啊。我知道她可能去哪里了。”
谢天给他弟弟打电话,他弟弟谢地在北京,现在当了挺大的官儿,他们兄弟俩一直很少联系,谢天也跟琬如说过,叔叔不容易,不要给他添麻烦,有了电话后,特别交代,不是逢年过节,不要随便给叔叔打电话。
电话通了,谢天说:“琬如离家出走了,手机换号了,也联系不上,不知道她和你联系过没有,她会不会去北京?”
电话那边的谢地说:“她昨天给我打了电话,只说是她换号了,告诉我你们都好,没说别的。你等着,我现在打她手机,问她在哪儿。别急,这么大了,出不了事的。”
谢天对施乃安说:“她换号告诉她叔叔了,这一准是要去北京,没事了。她妈一急就瞎说,像狗似的胡乱咬人,您别往心里放,琬如这都是我给害的,要不是你们两口子,琬如很难撑到今天。”
施乃安说:“知道去哪儿了就好,还有她叔叔在,我就放心了。”
谢天对他老婆吼道:“还不快去弄两个菜,施老师跑了这么远的路,为了你闺女,你不谢人家,听你说的那叫人话?”谢天说着倒一杯茶给施乃安,“您坐,咱们等电话,等这勺婆娘把菜做好了,咱们喝两杯,让她好好向你赔罪。”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谢天一把抓起电话,听谢地说:“琬如在车上,她是想到北京来,来就来吧,就当来玩,来了我劝她回去,那边好好的工作不能丢了,知道现在有多少人下岗吗?我是说你那边给她请个假,你是那里的老人了,找领导好好说,求人家把工作给保住,理由你自己找吧,要不就说我重病,要死了。”
谢天说:“行,听你的。”
挂了电话,谢天把谢地的电话内容跟施乃安说了。施乃安说:“请假的事我去办,这个没啥问题,不要工资了,我替她上课,学校同意,教育局不会不批假的。”
施乃安赶紧打电话告诉金凤,然后就和谢天坐下来喝酒,并没有什么心情,一是因为谢天的盛情难却,二来也向琬如妈表示自己对她刚才的话并不也介意,自己这酒喝得问心无愧,理所应当,她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
施乃安回到家已经是下半夜了,金凤还没有睡。
小陶然在小床上睡得正香,施乃安脱衣上床,紧挨着金凤躺下。
金凤低声说:“琬如出走,肯定是因为我跟她说了那些话。”
施乃安问:“你说什么了?”
金凤就把她跟琬如说的话小声告诉施乃安,“我是真心的,就是这么想的,这样琬如的病会好,我也解脱了。”金凤一脸严肃地说,施乃安觉得她不是在开玩笑。
施乃安坐起来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这太荒唐了,你是在责怪我吗?如果我有什么不对,我可以改,你骂我也行,但不能这样说,也不能这样想,这是对我的伤害。”他这样说,他想不出更恰当的言辞来表达他的意思,他没有意识到,这场病给金凤心上的伤害比身上的更重。
“你小点儿声。我知道是对你的伤害。我这里面都割去了,空了,我没了从前的那种感觉,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橡皮人让你搂着,我也想亲你给你温存,也试着配合你,可是,我觉得假假的,我知道我在伤害你,可我自己也很痛苦。”金凤伸手拉施乃安躺下,“我真的不想让你因为我受委屈,要不你和佳佳复婚。”金凤说。
施乃安觉得金凤心病很重,一时是难以痊愈的,他紧紧拥抱着金凤,“我们爱饱含着很多,最珍贵的还有陶然,再说老夫老妻的,也不需要什么激情,静静的爱抚和温暖更好,——这样,这样更好,用心去感受,感受心。”
“挺好的,只是没有以前的那种感觉了,你呢,觉得我还好么?”
“你好我更好。”两人相拥相吻着,慢慢地睡着了。
早晨,施乃安还在睡着,金凤悄悄起来做了早餐,她的心情舒畅了许多。施乃安去学校给琬如办了请假手续。秀贞知道琬如走了,把金子接回阿牛农舍去了,金凤和施乃安两人的空间一下子就变大了,亲密的频率和时间多了起来。
“要是想,你就和佳佳,我不在意的。”金凤有时会半开玩笑地说。
哈达马高级中学实行了全封闭管理,全体学生必须住校,朵儿住校了。佳佳买了一台夏利牌的轿车,她回来和她爹妈一起住了,每天开车到县城去上班。
玉芬办起了酱菜厂,注册叫“玉芬酱菜厂”,厂房就是原先生产队的大库房,闲着没用,村支书临时用来当牛圈,镇政府批准,就卖给玉芬了,窦中流找了专业的施工队清理翻修,很快完工,买的坛子也都到了。康书记带着玉芬到贫困户中去雇人来腌菜,干得好的就留下,签合同成为玉芬酱菜厂的正式工人。
地里埋着的辣椒启封拉回来,在流水线上清洗——拌料——装坛——密封——贴了标签,码放在控温贮藏间。窦中流的人脉广,已经替玉芬联系好了经销商,就等着开坛经食品卫生检测合格后,上密封包装线包装。
阿牛拆了窝棚,平好了地,开了小四轮双铧犂把地翻了。
杨花镇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在这漫天的飞雪中,秀贞如愿以偿地给阿牛生了个闺女,取名叫雪儿。
阿牛和秀贞儿女双全,自是乐得合不拢嘴。
阿牛他爹老兽医牛强说:“好,孙女好。”
阿牛他娘说:“再生一个,生个带把儿的,好续香火。”
老兽医说:“计划生育,再生就要罚款了。带把儿的有啥好的,你看老马倌家的栓柱子。再说咱不是有个金子了嘛,多懂事,三岁看老,一准有出息。”
阿牛娘说:“再好也姓沙,不姓牛。”
秀贞对阿牛说:“这兄妹俩一个姓沙,一个姓牛,有点儿生分,我想让金子改姓牛,你看咋样?”
阿牛说:“我看行,这得问问金子。”
雪儿上户口的时候,顺便也给金子改了姓,户口本上哥哥叫牛金山,妹妹叫牛金雪,老兽医看着户口本,高兴得咧着大嘴傻笑。杀了一只鸡,温了一壶酒,把金子拉到身边,“来,我的宝贝孙子,来陪爷爷喝一杯,往后不要叫我姥爷了,叫爷爷。”
“看把你给乐的,叫爷爷,叫姥爷有个啥区别么?”阿牛娘说着撕了只鸡腿给金子,“以后还管我叫姥姥,姥姥亲。”
阿牛没陪他爹喝酒,他杀了两只鸡,提了两瓶酒去施乃安家。金凤气色很好,陶然已经咿呀学语,家里清静而温馨。
阿牛说:“我爹要给孙女摆满月酒,让我来请老师和师母,后天,正好也是星期天,在家里,我自己掌勺。”
施乃安说:“在家里摆满月酒,讲究,实诚。就是挤点儿,这天也不能在院子摆桌子了。”
阿牛说:“不挤,跟玉芬家门挨门的,说好了在她家摆四桌,我家摆六桌。”
“看你这又拿鸡又拿酒的,我去做了,你们俩喝点儿。”玉芬说。
“喝点儿。”小陶然坐在她的小车里说。
阿牛笑了,“陶然都说喝点儿,就喝点儿。厨子在这儿,哪能让你下厨呢,那不是瞧不起厨子吗。”
阿牛去厨房,施乃安对金凤说:“我去帮忙,你带陶然。”
不多一会儿,四菜一汤就端上桌了,金凤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酒,喂了陶然点儿她能吃的,陶然是要睡的样子,金凤推了陶然进卧室了。
很久没有和施老师一起喝酒了,心情又好,于是开怀畅饮,阿牛说雪儿,说金子,说到金子就问起了琬如。
琬如不回来了,她寄回来一封辞职信给学校。琬如去了北京,没有到叔叔家去,她一边打零工,一边上职业培训学校,学习计算机和英语。她打电话告诉叔叔,哪天有工作了,或者哪天没饭吃了就找他。她说:“叔叔,有你在真好,我啥也不怕,放心,我会小心的,不混出个人样儿来,我不去见你,混不出个人样儿来,我再去见你。”
施乃安对阿牛说:“琬如的叔叔在北京,琬如在那边找个工作应该不难,这边她已经辞职了。”
阿牛说:“听说琬如的叔叔是大官,有靠山的人,胆子就大,哪像我,去县城做卤鸭都提心吊胆了好久。”
“阿牛啊,要说靠山,你是我们很多人的靠山,我们这些人是因为有你才没有倒下,在我们孤独无助的时候,总有你。我,金凤,秀贞,朵儿,清芬,玉芬,佳佳,丽莎,钱觊,李剑……就是康书记和公羊镇长他们,也是把你这样的乡亲们当了靠山才把杨花镇搞得一天比一天好。”
阿牛说:“老师别拿我开涮,我阿牛就会耕田,都怪我爹给我起这个名字,叫啥不好,叫牛耕田,还不如叫牛逼呢,现在谁不比我牛逼?他妈的一个栓柱子,把秀贞的养鸡场弄了去,赚了一百万,我种辣椒赔个屌蛋精光。”
阿牛有点儿醉了。
施乃安说:“人活着就为了个情分,人无情了,钱没啥用,杨花镇的最有钱的栓柱子活得不比最没钱的胡大喇叭强多少。”
阿牛说:“就是的,也真奇怪,他俩还住一块儿去了。佳佳那天找我,让我帮她照看一下她爹妈,说起她哥来,哭成了个泪人儿,真让人心疼,我当时就心想,这栓柱子有了钱了,怎么过得连个畜生都不如了呢?连亲妹妹都不认了,我要是有个亲妹妹,我还不得捧在手心里。我当时就跟佳佳说,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
“有妻儿老小,有朋友美酒,不亏心不欠债,不嫉妒不懈怠,就是幸福。咱们为幸福干杯。”施乃安举杯说。
阿牛说:“我是亏心又欠债。”他想起和玉芬在窝棚里的事,自己也不清楚的是后悔还是不后悔,耿耿于怀。
两人大块吃肉,大杯喝酒,卧室内,金凤和陶然睡得正香。施乃安不由得想起佳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