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贞勤快,人也漂亮,自打嘴不歪了,连睡梦都带着笑模样儿,又做得一手好饭菜,小旅馆开得红红火火,十几间客房天天客满。
秀贞的身子一天天地重了,阿牛说烟熏火燎的对胎儿不好,让她赶快雇个做饭的,服务员也再找一个,现在这个服务员是从养鸡场跟着秀贞过来的,工资也翻倍了,自然没啥怨言,可是这样没白没黑地守在店里,连个休息天都没有,也是吃不消的。
秀贞急着雇工,越着急就越没谱,还是金凤夸朵儿妈饭菜做得好,秀贞这才想起去请朵儿妈薛红英,谈了工钱,还答应帮她把儿子送镇幼儿园去,朵儿妈自然高兴,今天一大早就抱着还没睡醒的小瑞来上班。
薛红英生火做饭的时候,游客们陆续起来了,踏着晨露出去拍照,到北面的山坡上去看晨光中的杨花镇,如同仙境一般。秋叶把杨花河两岸涂画得一片金黄,一片翠绿的,还夹杂着一团团的火红;杨花河清澈如碧,翻卷着一串串洁白的浪花;太阳升起来了,在山林的衬托下,杨花镇太阳,比别处更红,更大,也更显得亲近。
住在“阿牛农舍”的游客晨游回来,吃了薛红英做的早餐。刚刚大饱了眼福,这又小饱了口福,各个儿赞口不绝。
杨花镇的早晨喧腾起来,导游举着小旗子,把一队队的游客从农家小院里,街边小店里,杨花梦大酒店古朴自然的石砌大门里领出来,向山口停车场去,开始哈拉山自然保护区一日游。
街上还有些游人,杨花镇又开始了不紧不慢的一天。街边的树荫下,小广场的石凳上三三两两的闲人闲聊着,不再东家长西家短,而是道听途说着天下奇闻,闲人里没有了蒋甄的身影,他拜了吴雨为师,给吴雨当助手去了。吴雨的小说在香港出版后,被译成英文、以色列文,葡萄牙文、德文、法文、意大利文……于是名声大噪,众多出版社争相出版他的书,吴雨很忙,于是收蒋甄为儿徒,来给他当助手。
半晌午了,栓柱子从醉梦中醒来,看看胡大喇叭这狗窝,觉得不是个好的栖身之所,他独自出门,要到街上走走,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吃住的问题。
没走多远,胡大喇叭还是追了上来。
栓柱子说:“你跟着我干啥,还让我管你饭不成?我在你那儿住了一宿,你吃了我的肉,再说你说了不要住宿费的。”
胡大喇叭说:“看你想哪儿去了,你不是说要买床吗?我帮你搬。”
栓柱子说:“我还没想好,你回吧,自己弄饭吃。”
胡大喇叭说:“不用,昨晚上那猪头肉得劲,一天都饿不了,我也上街转转。”
两人刚到杨花梦大酒店门前,迎面看见素娟,栓柱正想躲开,又觉得素娟已经看见了自己,转而又想,躲着她,还不如好好和她谈谈。
“栓柱,你为啥躲着我,我要和你好好谈谈。”素娟看到马栓柱急忙追过来,栓柱子甩开胡大喇叭,迎过去,“嚷嚷个啥嘛,谁躲着你了,我忙事情呢。”栓柱子说。
素娟说:“我们的事情咋说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去。”栓柱子拉起素娟就走,到处都有过来过去的人,“去哪里吗?偷偷摸摸的。”素娟说着就不走了。
栓柱子说:“好,咱们去杨花梦说话。”
两人来到杨花梦大酒店,进了包间,要了一个大盘鸡,两碗揪片子,栓柱子捧起碗呼噜呼噜地喝了两大口,酸爽溜滑。素娟看着他说:“你以前说离了婚就和我过,咱们啥时候把婚结了嘛?”
栓柱说:“一起过可以,等我找到房子,结婚就算了吧,我再也不想结婚。”
“不结婚,我跟你过什么?”
“我管你吃穿,每个月给你零花钱,你跟着我,不愁吃不愁穿,我保证对你好,你还想咋样嘛?”
“我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被你给……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去告你,信了你的鬼话。你给我钱,你爱跟谁过就跟谁过吧,我不能这样白白地让你给……”素娟有些愤怒,她尽量保持平和。
栓柱子正吃鸡肉,他使劲地嚼着,连骨头嚼碎,咽下去,“怎么是白白地那啥,我每个月都偷偷地发给你双倍的工资,咱们早就两清了。你跟我,我还给你发工资,结婚不可能,再说结婚有个啥用嘛,啥时候不想一块过了,还得离,麻烦得很。”栓柱子看着素娟,眼睛放着淫邪而狡黠的光。素娟不寒而栗,她想起了腊月,她死的时候,素娟是亲眼见了的。
“你真不是人,从今后,我们谁也不认识谁。”素娟起身走出去,她觉得胸口憋闷,眼里含着泪。她不想回家去,家里太穷,她是老大,下面几五个弟弟还小,最小一个还是超生罚了款的。她爹不是亲的,身体不好,也不咋会干农活。素娟是自己找到养鸡场干活的,秀贞管她吃住,给的工资也高,她在秀贞那儿干了好几年了。栓柱子买了养鸡场后,在鸡饲料库房里把她给那啥了,栓柱子一边提裤子一边说,“你去告我对你没好处,我坐牢,你也没有处挣钱了,名声也坏了,嫁不出去,可是一辈子的事。不如我每个月给你双份工资,你就跟我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鬼都不知道。”素娟拿了栓柱子的钱,按照电线杆子上的广告,找了家黑诊所,检查自己没怀孕,就戴了节育环。
素娟把挣的钱都给了她妈,现在她连吃饭的钱的都没有,她除了出力气干活,也没有什么手艺,这些天她一是找栓柱子,二来也是在找活干。素娟擦擦眼泪,走到餐厅的前台去。
海棠不认识素娟,她笑着问:“女士,您有什么需要服务吗?”
素娟说:“我想问一下,你们这儿需要干活的吗?打扫卫生啊、择菜洗碗啊,什么活都行。”
“这里不需要,可是昨天一个朋友托我帮忙找个旅店服务员,那家旅店很好,离我们这儿不远,老板娘特别贤惠厚道,工钱绝对少不了你的。想干我就让人带你去。”
“想干,谢谢你!”素娟连忙说。
海棠对正在擦桌子的服务员说:“你带她到秀贞姐的‘阿牛农舍’去。”
“你说的是秀贞姐的‘阿牛农舍’要招人?我认识,我自己去了。谢谢!”素娟说着向海棠鞠了一躬,转身出了杨花梦。栓柱子正独自享用他的大盘鸡。
素娟见到秀贞忍不住哭了起来,秀贞自是安慰一番,“我正缺人,谢谢你这时候来帮我,你和晓兰又在一起了,这儿她比你熟,你听她的。还跟以前一样,还当我是你姐,缺啥啊,有啥难处给姐讲。”
素娟在秀贞这儿了,心情好多了,笑容也很快回到了脸上,只是一想起栓柱子来,就感到心里堵得慌,希望上天能打个响雷,劈了他。
栓柱子没有找到更合适的住处,就和胡大喇叭签了一个协议:胡大喇叭有三间土坯房,栓柱子住东间,胡大喇叭住西间,中间两人共用,搭两个灶台,各做各的饭,谁也不进谁的屋,栓柱子每月给胡大喇叭五十块钱。
栓柱子能干活,他把小四轮开来,拽着胡大喇叭一起,拉土上房泥,抹了里外墙,加柱子补墙角,房子也像个样子了。
老马倌让栓柱回家去,栓柱说:“我该给你钱都给你了,遇到啥事我也不会不管,将来我保证给你们送终,要论尽孝,杨花镇哪个当儿子的也没法和我比,没有什么事,你就别来找我,更不要说钱,天下为钱成仇的父子太多了,我不想让你们把我当仇人。”
老马倌当时就气得晕倒了,检柱子把老马倌送到医院,付了住院押金,就不见人影儿了。老马倌的老伴带着孙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去找施乃安求他打电话把佳佳叫回来。
佳佳赶回杨花镇,直奔医院,问了父亲病情,医生说是操劳过度,气血不通,血压偏高,只要增加营养,少生气,没有大碍,开些中药,回家调养更好。佳佳接了父亲出院回家,没见栓柱子人影儿,佳佳也不想见他,更害怕老父亲生气。
安顿好爸爸,又给爸妈买了些吃穿用度,吃了妈妈做的晚饭,佳佳出去走走。
漫天的晚霞下面,杨花镇灯火璀璨,佳佳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和谁打招呼,街上大多是游人,少有几个杨花镇的,佳佳也多认不出他们,也没有人注意到佳佳。
沿街的小铺都亮着灯,到处都飘着烤肉串和烤鱼的味道。卖雪糕的、卖酸奶的、卖茶叶蛋的……有的推车,有的挑担,有的着篮子,叫卖声,声声悦耳。
一个哈萨克小姑娘用绣花方巾包了奶圪垯,“正宗的奶圪垯,酸掉你下巴子,香掉你的哈喇子,五毛钱一块。”小姑娘的声音甜甜的,“姐姐,你买一块尝尝吧,我们杨花镇的奶圪垯不同一般,保你一吃一个不言传。”小姑娘对佳佳说。
佳佳笑了,“汉话说得比我都好,还知道‘不言传’,谁教你的?”佳佳给小姑娘一块钱,从她手捧着的方巾里拿了两块小一点的奶圪垯。
小姑娘说:“谢谢姐姐,我上的是汉语学校,我的老师叫谢琬如。”
佳佳问:“你认识施乃安吗?”
小姑娘说:“认识,我们的老校长,他的哈语说得可好了,他让我们学汉语,哈萨克人说他是‘嘉可思阿达穆’。”
佳佳懂些哈语,她知道“嘉可思阿达穆”就是“好人”的意思。“是啊,他是个嘉可思阿达穆”佳佳心里想。
佳佳走到杨花梦大酒店前,杨花梦灯火辉煌,门口的那一对大石狮子旁边各站着一个美女,一样的装束,微笑着迎来送往。路的另一边,靠河的小广场,满是临河观景的游客,佳佳驻足看了看,继续往前走,思忖着爸妈将来的生活,心想着要找她哥栓柱好好谈一谈,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谈什么,不由得长出一口气,转向临河的便道上去。
从前的“氅袄大舞台”已经变成了“杨花大舞台”,优美的旋律中,身着民族服装的姑娘小伙翩翩起舞。广场的栏杆已经全部拆除,这里每天晚上都上演着民族歌舞,有时也有外地的文艺团体的专场演出,全是免费观看。花袄妹的团队进了小剧场卖高价票商演,据说生意红火,场场爆满。
“看看,这儿不要钱,也没有多少人吗,那边的氅袄剧场高价票都得预订,老百姓到底是需要高雅的还是低俗的,还不清楚吗?”蒋甄正和几个人嚷嚷着。
佳佳有些心烦,什么高雅低俗,她没有去想,只想这个蒋甄一定是吃饱了撑的。佳佳正要转身回去,忽然看见阿牛正从青龙桥上急匆匆地过来,感觉是有什么事,便停下来等阿牛。
“阿牛哥,你这急急忙忙的干啥?”佳佳迎着阿牛问。
阿牛站住了,“佳佳回来了,我听秀贞给我打电话说你爸住院了,施老师去了,我就没去。我在地里干活,拉些麦草牛粪什么的到地里去,今晚有霜冻,我有二十亩辣椒,公羊让我半夜熏烟,但愿能保住。我一个人从早上干到现在,我去吃饭,休息一会儿,叫秀贞那儿的服务员,帮我去点火放烟。”阿牛边走边对佳佳说。
佳佳说:“你就一个人干啊,咋不找几个人帮忙。”
阿牛说:“现在上哪儿找人去啊,年轻的都跑到口里打工去了,黑牛那儿倒是有些盖房子的人,可是盖的房子今年都交不了工,工人拿不到工钱,黑牛躲账去了,我哪敢找那些人干活啊。”
佳佳说:“我夜里也帮你去放烟。”
两人往回走,加快了脚步,
佳佳回家跟她爸打了个招呼就去了“阿牛农舍”,秀贞看店,阿牛带了素娟、晓兰,和佳佳一起去辣椒地放烟防霜,有用没用,心里没数。
阿牛种的辣椒地,就在镇子边儿上,杨花河的南边,是自家的十五亩和租了紧挨着的胡大喇叭的五亩,都是实行联产承包那会儿分到的一等地。辣椒苗茁壮整齐,绿油油的叶子遮不住下面结得满满的,长得长长的螺丝辣椒,叶子和辣椒一起星光下闪着亮,一阵风吹过,阿牛打了个寒战,他抬头看看天,星斗满天,但愿霜冻不会真的降下来,他心里祈祷着。
放烟的材料是各家各户清圈清出来的草渣子粪末子,房前屋后,路边的空地上到处都有,阿牛拉了一整天,在辣椒地边堆得像是小山似的。
阿牛提一筐草渣子牛羊粪,在地的上风点燃第一堆烟。烟雾向辣椒地弥漫过去,找好了燃烟堆的位置和间距,阿牛说:“先堆放好了,半夜再点着。”三个女子学着阿牛的样子,开始布置燃烟的料堆。
田间的小路上过来一群人,是公羊金拥带人来救援了。
公羊对全镇十个村子,一百一十八个贫困户了如指掌,视如亲人,贫困户的大事小情,都找公羊金拥,他们信公羊金拥,听公羊金拥的。以前,汤红株说公羊金拥是用国家的扶贫款,收买人心,公羊也不理会,说啥也卡住扶贫款,不让汤红株挪用,这其实是救了汤红株,尽管他并不领情。
今年,公羊金拥负责度假村的开发,康书记亲自抓扶贫的事,实行了责任制,给各村支书压了任务,自己深入各户,核实情况,建立档案,一家一户地研究扶贫方案。今天公羊金拥向康书记汇报,霜冻灾害对全镇的农业生产影响不大,只有阿牛的情况严重,抗灾缺人手。康书记当即决定,动员贫困户,“贫困户不是累赘,是力量,是我们可以依靠的力量,你先找些人到地里去帮阿牛,后面需要的人手,我去动员。”
今天下午,公羊骑马跑了近处的几个村子,找十几个能干活的男人,晚上来阿牛的地里放烟防霜冻。
公羊对阿牛说:“熏烟防冻是唯一的办法,然后还要抓紧采摘,这不是几个人能做得了的事情,康书记亲自抓这件事,我们一定要把损失降到最小。”
佳佳她们几个欢呼起来,阿牛说:“你们三个都回去,做饭送地里来,要硬菜,要酒。”一边又向来帮忙的人递烟道谢,“你们这不是帮忙,是救命啊!我阿牛出工钱,保证不会少给一分钱。”
河南村的周瘸子说:“救灾要钱是不要脸,镇长让我们干活,我们不能讲价钱。”
大家都说:“镇长让我们干点儿活,我们还讲钱,那还是人吗?”
听他们这样说,公羊金拥心想,这些人已经脱贫了,康书记说得对啊,扶贫要扶到心里去。“大家就快点动手干活吧,我就不陪着你们了,我跟她们去混一顿饭吃。阿牛,康书记让你有空赶紧去找他,具体说说辣椒的采收和销售。”公羊说完去追佳佳了,她们才走没多远,公羊饿了,他午饭还没有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