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在杨花镇初级中学门口停下,施乃安没有进学校,他回家去了。
警察一进校门,就有很多人围上来,主要是学生家长。董文化让大家先去会议室,家长们嚷嚷着,跟着警察向学校会议室去。
一进会议室,孙达盛的老婆就冲警察吵吵道:“学生打死人,凭啥抓我男人?”
“你男人是谁?”警察问。
孙达盛的老婆说:“孙达盛,咋啦?”
警察说:“孙达盛是带队的老师,他在配合调查。”
“啥是配合调查?”孙达盛的老婆接着问。
警察说:“配合调查,就是了解情况,没有别的事情,就请您先安静一下,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
警察转头问董文化:“通知的家长都来了吗?”
董文化说:“都来了。”接着她把家长一一给警察做了介绍,警察向家长下发了拘留通知书,会议室里哭声一片。孙达盛的老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跑了。
有人哭着,有人闹着,向董文化要人。警察劝他们安静些,尽快离开学校,不要影响学校正常上课,有什么情况和要求可以去县公安局,也可以通过镇派出所反映。
警察跟董文化再见,家长们跟着警察走出来,警车开走了。
贾乐好坐在轮椅上,他老婆推着他正从学校门前过,在路边停下来,让那些家长先过去,没有人和贾乐好打招呼,贾乐好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清,“怎么不走了?”贾乐好问,他的老婆也不回答他,等那些人过了路,她推着贾乐好,没有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董文化站在学校门口,看着那些家长渐渐远去,心想,从违反纪律到欺凌同学,从砸教室玻璃到贴诽谤广告,你们一次又一次地凭借着亲戚在学校的势力,“保护”你们的孩子,现在出人命了,你们到底是可怜,还是可恨呢?
施乃安回到家,薛红英也在,她带了小瑞来,朵儿正带着小瑞玩,薛红英是来道歉的,还买了水果。
金凤问施乃安:“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带去公安局?事情严重吗?我去李剑那儿打听了,说是有杨花镇的五个学生参与了打群架,齐炳武捅死了对方一个。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施乃安对金凤说:“死人了,事情当然就严重了,没我什么事,他们就是要问一下情况,我啥也不知道,就回来了。”
金凤说:“把我和朵儿都快急死了,我觉得是谁又陷害你了。没事就好,咱们啥也不知道,咱也不说这事了。你快去买些菜回来,红英娘儿俩也来了,咱们好好做顿饭,庆祝咱们的朵儿考试顺利,你顺便把钱凯兄弟请来,感谢他给咱们解决了房子问题,不然,我真的要把孩子生到大街上去了。”
薛红英说:“那我就不打扰了,我是想让朵儿回去跟我一起住。” 施乃安以为薛红英是来催他们搬家的,可是薛红英分明说是让朵儿回去跟她住,回哪儿去,回杨花梦山庄吗?也不好细问。
施乃安说:“先不说这些,我去买菜,大家一起吃顿饭,有什么边吃边聊。”
施乃安出门去买菜,朵儿说要去帮着拎菜,小瑞也要去,施乃安就带了两个孩子出门,骑了自行车,把小瑞放在大梁上,朵儿坐在后架上。先去请钱凯,正好钱凯在家,看到钱凯的房子改了门,施乃安说:“这怎么改门了?”
朵儿说:“隔开了,那边给我妈和弟弟住。”
施乃安一时愣住了,钱凯说:“是朵儿的主意,我当然遵命了,别愣着了,有事儿快说,我要做饭了。”
施乃安说:“别做了,到我家去,是金凤要请你吃饭,咱们再好好喝一顿,我现在就去买菜去。”
“好,我也懒得做,你先去买菜吧,我收拾一下,马上就到。”
施乃安抱起小瑞,放在自行车上推着,带了朵儿上街去,虽然是快中午的时间,游客大多进山了,街上人也还是不少,街道干净,店铺也大多装修了门脸儿,佟懿裯捐款修建的公厕,比所有的店铺都漂亮,格外显眼。
蒋甄一手提着大茶瓶子从厕所出来,一手扣着裤子前门扣子,抬头看见施乃安,大声喊道:“喂,那谁,你不是被抓起来了吗,怎么跑回来了?”
“是‘真敢讲’啊,你这是刚灌了茶水出来啊,这是要去哪边儿讲真去啊。去宣传宣传,我地挖洞跑出来的。”
“这是什么世道,学生杀了人,老师像没事儿人似的样。”蒋甄说着朝杨花山庄的小广场走去。
施乃安抱着小瑞,带着朵儿朝前走,朵儿说小瑞:“快下来自己走,施爸爸累了。”
小瑞冲施乃安说:“她骂你是屎粑粑。”
施乃安说:“不是的,我姓施,姐姐叫我爸爸。朵儿啊,以后就叫我施老师吧,叫施爸爸容易让人误会,都怪我姓这么个姓。”
小瑞下来自己走了,朵儿好像是在想什么,一会儿,她说:“以后我就叫你爸爸好了。”
家乡饭菜餐馆门前的广场上围着一群闲人,胡大喇叭站在一个石头条凳上,比别人高出上半身来,他指手画脚像个演说家,“特大新闻,独家报道,梅小朵到县城考试,遇上了一个富家子弟,那富家子弟贪恋梅小朵的美貌,花了大钱约会,这事被施乃安发现,一腔子的火苗直往上蹿,带了五个学生前去要抢回梅小朵,对方人也不少,那是一场混战,只见齐大锤的儿子齐炳武,接过施乃安递给他的杀猪刀,冲了上去,一刀就把那个富家子弟戳了个前心透后心,当场毙命。施乃安一看大事不好,让那五个学生顶住,自己脱身逃走。那五个学生当场被警察抓了,施乃安逃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在客运站被警察抓住。”
施乃安走上前去大声说:“胡大喇叭,你再加上一句,施乃安在监狱里挖个洞,逃了出来,逃回了杨花镇。”
施乃安抱起小瑞,放到自行车上推着,对朵儿说:“快走。”
胡大喇叭和那些闲人,怪异地看着施乃安他们远去。
施乃安对朵儿说:“再遇到这些造谣的,你要赶快离开,你跟他们讲理,都会把你当傻子;你要是骂他,他就用更下流的话来骂你,骂人和被骂他都很享受;你要是打他,他会趁机抓你摸你占便宜,打不过你,他就会躺倒懒上你,让你赚钱。你是个女孩子,要知道保护自己,最好的保护方法就是远离这些垃圾。”
朵儿说:“爸爸,我知道了。”
小瑞说:“爸爸,我也知道了。”
朵儿说:“爸爸不可以随便叫。”
小瑞说:“妈妈跟我说过了,姐姐的爸爸就是我爸爸。”
朵儿不说话,施乃安对小瑞说:“那你就要听姐姐的话,做个好孩子。”
过了青龙桥,来到杨花镇农贸市场,人来人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还有三三两两的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到处拍照。施乃安带着朵儿和小瑞,到处逛逛,鸡鸭鱼肉蔬菜都买了些,放在车后架上推着,小瑞拽着朵儿的手,施乃安买了两支娃娃头雪糕,给朵儿和小瑞。
朵儿剥了雪糕纸,把雪糕递到施乃安嘴边说:“爸爸,张嘴。”施乃安咬了一小口。小瑞也举起雪糕说:“爸爸张嘴。”施乃安笑了,弯下腰在小瑞的雪糕上也咬了一小口。
施乃安说:“你们吃吧,爸爸胃不好,不能吃凉的。” 施乃安拉着自行车,朵儿和小瑞紧跟着回家去,农贸市场离朵儿家不远,都在河的南边。
几个刚才还在听胡大喇叭演讲的人,从后面走过来,他们可能是要回家午休了,这几个人边走边议论着,从施乃安他们身边过去。
分明听到有人说:“大喇叭和真敢讲被警察带走了,说是要训诫,成天造谣传谣,扰乱社会,损害杨花镇形象,影响杨花镇的旅游了。训诫后再不改,就要抓去坐牢了。”
“什么损害形象,难道只许歌功颂德?” 一个年轻的闲人说,据说此人是外出见过世面的,是因为崇拜大作家吴雨,才回到杨花镇的,也立志要当作家。
小瑞对朵儿说:“我走累了。”
施乃安让朵儿把小瑞抱到车上来,小瑞又坐在大梁上,施乃安推着,不多久也就到家了,钱凯已经先到,他骑摩托来的。
金凤最近怕闻油烟,施乃安下厨,朵儿帮忙。琬如下班带着金子回来的时候,丰盛的午餐已经端上了桌。
八仙桌,围坐了大小八个人,满满当当。
琬如和金子很快吃完就回屋休息去了,下午还要上课。
钱凯是带了酒和饮料来的,朵儿和小瑞喝雪碧。
施乃安和钱凯话不多,只是相互劝酒,正应了酒桌上常说的那句话——话在酒中。
金凤和薛红英原是同村,但并不熟,薛红英十七岁被朵儿她爸梅树娶来时,金凤上小学三年级了。梅树年龄和金凤的爸爸相仿,平日里金凤叫梅树叔叔,看到比自己大不了许多的薛红英,就很为怎样称呼犯愁,叫婶子或是叫姐姐都不合适,虽然邻里住着,平日里也很少说话。要不是因为朵儿,从薛红英跟那个造假酒的跑了到现在都快十年了,金凤根本就不会想起薛红英长啥样子。
此时,金凤也不知该怎样称呼薛红英,叫朵儿妈妈是最合适的,但也是金凤最不愿意叫的,虽然她知道,薛红英确实是朵儿的妈妈,这是怎么改变不了的。
金凤不能喝酒,也就不能话在酒中,总是用眼神招呼,“吃这个,哈拉山的羊肉,在别处是吃不到的,就是在哈达马也是独一份儿。——我给你倒上,我不能喝酒,就不陪你了。——朵儿,你照顾好弟弟,他够不到,想吃哪样你夹给他。”
在外飘荡了那么久,最后一无所有,带着小瑞千辛万苦地回来了,几乎要到了讨饭的地步。薛红英一回到杨花镇,就听了一些闲话——孩子、房子、土地都成了别人的了——像是饿狼护食的本能,让她对一切人都怀有戒备和敌意。她最怕的是朵儿,她怕朵儿怨恨她,甚至怕朵儿羞辱她。
在薛红英,最为羞耻的事情,不是偷情私奔,而是她当年抛下了小朵。不是她不爱小朵,也不是那个造假酒的不愿意带走小朵,是薛红英知道小朵就是梅树的命,她虽然不爱梅树,但一日夫妻百日恩,要梅树命,是薛红英万万做不出的。那个造假酒的,名叫任尚仁,年轻漂亮有文化,薛红英是在李旺财的酒厂里做工的时候跟他好上的,任尚仁对薛红英很好,至死都没跟薛红英红过脸,更没有跟别的女人有过瓜葛,任尚仁一心想要挣很多钱,和薛红英一起做人上人。薛红英现在万分羞愧,她愧对朵儿。
朵儿没有怨恨她,也并不嫌弃小瑞,这让薛红英由衷地欣慰,也从心眼儿里感激施乃安两口子。薛红英连喝了三杯酒,对施乃安和金凤说:“我真的没脸在这儿说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报答你们,现在我回来了,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小朵拖累你们,我想,我该和小朵一起生活,让我尽一点儿当妈的责任,等她长大能挣钱了,我就把她还给你们,给你们尽孝。”
金凤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问题,她看看朵儿,朵儿摇摇头,她是没有明白薛红英是什么意思。金凤对薛红英说:“你没有问问朵儿有什么想法?这事你应该和朵儿商量。”
施乃安又和钱凯喝了一杯酒,他觉得薛红英还是要房子,这房子真成了施乃安的心病,他从到杨花镇,就总是为了房子发愁,他心想,就是鸡窝狗窝,也得有个自己的窝。施乃安端了一杯酒,“朵儿妈妈,咱们先喝一杯,也就当是个相识的酒吧。”薛红英连忙端起杯,两人碰了杯,施乃安接着说,“我们现在是借住在朵儿家,你也看到了,同住的还有琬如和金子,我是每月都交了房租的,镇政府有账,房子和土地出租收入都是镇政府管理的,不经过朵儿、镇长和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动用,那个钱,要留到朵儿十八岁,交给她自己支配,镇政府还专门下了个文件,我们三方面都签了字。现在你回来了,我们理应搬出去,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家,只是找不到你的时候,暂时由镇政府代为管理,朵儿也由我和金凤代为照顾,我们和朵儿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不存在还不还的问题。我和金凤尽快搬出去,给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吧。”
薛红英说:“你看我,就是不会说话,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施乃安说:“我能理解,母女团聚了,不能住在一起,知道的说是我没有房子造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不让朵儿认你呢。——钱老弟,我就租你那两间房子住,我马上就打听买房子,买不到,我就备料自己盖,我下乡的时候也盖过房的。”
朵儿看着施乃安,她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她起身要出去,小瑞跟着她,朵儿说:“找你妈去。”转身推门出去了。
听见小朵这样说小瑞,看着朵儿出去,薛红英心如刀绞,流下泪来。金凤柔软的心被重重地触碰到了,她抽了纸巾给薛红英,“没事,小孩子总是一阵风一阵雨的,朵儿也是累了,这考一次试,人都瘦了一圈儿,她可能是回房睡觉去了,睡一觉就都好了。我也累了,要睡一会儿,你们慢慢聊着,小瑞要是困了,就抱他到沙发上睡。”金凤说完就回里屋去了。
“来,喝酒,只顾说话了,酒就没怎么下。”钱凯觉得现在走不好,薛红英也觉得现在就走了,这关系就僵了,主要是跟小朵的关系可能就僵了。她觉得都误会她了,她一时也没有想好怎样表达她的意思,但绝对不是要施乃安他们搬家,最起码不是现在。
薛红英说:“你们喝着,我去把菜热一下。”
施乃安说:“不用热,你看小瑞都打盹儿了,你把他抱沙发上,我去拿个毯子来。”
薛红英把小瑞放在沙发上,拿了靠垫给他枕了,小瑞睡着了,施乃安拿出毛毯来给小瑞盖了。
回到桌前,施乃安有了话题,说小瑞如何亲人、聪明,和朵儿如何的亲,夸薛红英的两个孩子生得好,有这两个孩子就是幸福,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怜香惜玉的秉性,加上朵儿的关系,再加上薛红英美貌,施乃安的夸赞是由衷的。
钱凯本来话就少,今天说的又是人家的家务事,外人不便多言,只是不时劝酒,“不急,不急,来——喝酒。”也不管说的是什么,只要是话断了,冷了场,钱凯都来这么一句。在钱凯说了二十一次“不急不急,来喝酒”的时候,金凤醒了,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朵儿怎么还没起来啊,我去叫她,白天睡太多了,晚上又不睡。”金凤边说边推门出去。
不大一会儿,金凤神色慌张地回来了,“朵儿不见了,自行车也骑走了,这孩子出门从来没有不打招呼过,就是上个厕所也要告诉我一声。都怪你们,非要当着孩子说些没用的干啥。”
薛红英说:“都怪我。”
金凤说:“怪你有啥用,我看你就是作,这么多年了,孩子跟你能不生疏吗?都管你叫妈了,你急个什么吗?难道还要孩子给你磕头吗?——这孩子也没啥地方去啊,是不是去学校找琬如去了,朵儿他爸啊,你别愣着了,快去找啊!”
施乃安说:“你们别急,我知道朵儿可能去哪里了。钱凯,你还能骑摩托吗?带我去找。”
薛红英只是哭,她在心里祈祷,朵儿你快些回来吧,只要你好好的,认不认我,跟不跟我,都没啥,我只要你好好的。
朵儿你在哪儿?不会是真的离家出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