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凯也懂诗,他不搞文化,他要成个家,是成家立业的家,不是成名成家的家。杨花梦山庄的杨花梦客栈后院,山坡很别致的一排客房的一个套间,钱凯站在窗前,他和丽莎“结婚”转眼快有百日了。
一片羽毛飘落,挂在还没取下的窗纱上,像柳絮。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钱凯记不起写这诗的是哪位大诗人了,记不起也罢,我们吃鸡蛋不必一定要知道生这只蛋的母鸡。
鸡蛋——
阿美生了个胖女儿,取名叫草儿,那是哪年的事儿了?阿美她娘到处送红鸡蛋,没给钱凯家送,大队主任的老婆端一小盆红鸡蛋来,说这是阿美娘从公社托人捎来的,她煮鸡蛋吃伤了,让钱凯的娘吃。那年月在乡下鸡蛋可是金贵的东西,一家只让养两只鸡,生几个蛋都攒着换钱买灯油了,可钱凯的娘还是没有吃那一盆红鸡蛋,就放在那儿,像是上供一样。听说阿美的公婆对阿美生个女孩很不满,生了草儿后阿美再没生,两年后她跟那个民兵营长离婚了。
想什么就有什么的人,不需做什么事业却显得事业成功,这样的男人往往把征服女人当做最大的事业。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需要怎样的女人,也不想知道,他们的眼睛只盯着那些情侣,从沉浸在爱情幸福中的男人身边夺走女人是他们最大的成功,也是最大的快乐。一旦征服,这快乐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他们对夺来的女人并不感兴趣。这样的人或许不多,但的确有,阿美的第一个丈夫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一定是的。他是个穿军装的高个儿,穿军装时髦,与军人没啥关系,真当过兵的还不大穿军装,就像吴雨,不是不爱穿,是复员后都当做礼物送人了。那人白净面皮,浓眉大眼,只是那眼珠儿白多黑少;薄薄的嘴唇常带着一种笑,让人看了恨不得给他两耳光的笑。这个男人是造反时当了头头,三结合时进了革委会,很快就跟县宣传队里另一个小女孩结了婚,那个小女孩当时正在热恋一个中学教师。在他们结婚的鞭炮声里,那个文弱的教师喝了农药。那个男人以前是民兵营长。
阿美嫁给了这个民兵营长是以前的事情。
结婚对阿美来说本不是什么得意的事,离婚可能也算不了什么失意,只是又无端地多了个草儿,她们母女的命运是否如风飘柳絮呢?
蓝蓝的天空下一条清澈的河,河边有碧绿的草地和苍翠的大树,年轻的夫妇相携着在这里漫步,小女孩跑在他们前面,弯腰摘下一朵蒲公英的绒球,吹着,一朵朵白色的绒毛飞散开来,悠悠地飘着,像洁白的柳絮。小女孩红色的衣裙也飘起来。
供在钱凯家的那小盆染得鲜红的鸡蛋呢?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是怎样没有的了。
只记得那个红色,阿美的娘背后插着红旗,胸前戴着红像章,胳膊上套着红袖箍,手里举着红宝书,站在十字街头,迎着火红的朝阳声音嘶哑地喊着,唱着;天天到云燕娘家去的公社主任,布满血丝的眼珠从阿美娘的脸上移到了阿美的胸脯上;阿美爹晒红了的脸膛被两杯烧酒烧得紫红……讨厌的红鸡蛋,草儿没有红裙子。
阿美还是从娘家搬出来了,带着草儿,人们很神秘地说草儿长得不像娘也不像爹,草儿的爹也这么说,还说他知道像谁,这是他和阿美离婚并坚决不抚养这个孩子的理由,其实有权力的人不需要理由。阿美也没辩解,不辩解就是默认,辩解就是抵赖。那草儿的神情竟然像钱凯,钱凯只跟阿美搂抱着亲过一次,怎么会呢?钱凯倒是真想做草儿的父亲,可是阿美只让草儿把钱凯叫舅舅。后来竟舅舅也当不成了,她们母女悄悄地走了,跟着一个做生意的,有人说是去了云南,也有人说是去了香港。
那个年代是什么时候结束了?或许根本没有结束。那个陈主任什么时候穿上了西服?阿美娘还是每天早晨站在十字街头迎着火红的朝阳用嘶哑的声音喊着唱着,人们说她疯了,可她原本一直是这样的,还穿着那身绿军装,只是变得又脏又破了。难道她原本就疯吗?谁知道呢。
那挂在纱窗上的真是羽毛吗?钱凯的眼睛看得涩了,热了,湿了,竟溢出泪来,那个小白点儿在扩大,多像一片云,云越集越多,由白变灰,天上就会飘下雪花儿来。是个飘雪的夜,多么晶莹的泪珠。
钱凯结过一次婚,不是和阿美,一个深爱你的女人泪珠儿,就是你的天堂,但也会成为你的炼狱――当你为她付出一切却迷失了自己的时候。从血管里抽出的是血,而倒进酒杯是血一样鲜红的葡萄酒,血色罗裙翻酒污是怎样一种幸福。那幸福是毒药,慢性的能上瘾的那种毒药,可酿制这毒药恰恰需要从你血管里为她抽出的血。奉献牺牲可以感动上帝,却不能永远感动无知而虚荣的女人。一个乞丐突然得到一个宝藏会是怎样的情形?虚荣是否会像那片羽毛,在狂喜的热泪中渐渐扩大成漫天的云?而一个男人变成一匹骨瘦如柴的马、一辆伤痕累累的车时,就不要抱怨命运的不公,要抱怨的应该是自己,看看自己身上还有多少值得爱的东西。用深情的目光送她远去,祝她一路走好,再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看什么需要修补。
那一年,钱凯安葬了母亲后,就和妻子办了离婚手续,那是他的前妻,跟了一个大老板走了,成了一个有钱人——不——只是成了一个有钱人的太太,有钱人的太太不一定是有钱人。
钱凯离开了那个小乡村,打过鱼,做过买卖,还当过警察,后来因为收了一筐杂鱼的贿赂,被开除了。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闱不揭,
你的心如小小的窗扉紧掩。
现在已经是青春的季节,打开窗吧,取下那块窗纱,哈,挂在窗纱上的真是一片洁白羽毛。梦丽莎在杨花梦的后院里喂那一群可爱的鸽子,一只刚会飞的雏鸽正落在她的肩上,吱吱地叫着。丽莎的笑脸像秋天的苹果。
水性杨花,适者生存,生存才有美好。
丽莎是熊罴送给自己的女人,这个女人爱自己,爱与不爱可以感受,不可以证明。
“丽莎,你回来,有话跟你说。”钱凯向院子里的梦丽莎招手。
丽莎回到房间,洗了手,过来依偎在钱凯身边。
钱凯说:“这开春了,我要忙生意了,想去把那个麻黄草收购站好好维修一下,这边开采黄金的事情,手续都办好了,就由窦局长他哥哥窦中流来办了,他们地头蛇好办事,再说他弟弟窦砥柱是畜牧局的局长,这边搞麻黄草的事,归他管,草原监理站是他的下属。”
丽莎说:“生意的事情,我不掺和,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只负责当好你的女人。”
钱凯说:“我是想,咱们买个房,或者租一个也行,有个小院,养几只鸡,种几畦菜,当一对农家夫妇,我给你挑水劈柴,你给我洗衣做饭。”
“好啊,我正想这样,好好地给你当妻子。”丽莎钻进钱凯的怀里说。
钱凯说:“这是不是要跟熊老板讲,要他准许呢?”
丽莎说:“我离开北极熊时说好的,我来找你,你要不要我,我以后跟不跟你,都跟熊罴再也没有关系了,他再也不想见到我,我也再不想见到他。我得谢谢他,他是真心让我离开他和他的那个圈子。我不管你,但我也绝不想因为你再和他的那个圈子有任何瓜葛。我只想做个女人,过女人应该过的日子。你做决定吧,我只听你的。”
钱凯说:“那好,我们明天就找房子,从这儿搬出去,这里是我办公的地方,不应该是家,家应该和工作分开。”
“我的好丈夫。”丽莎转身骑在了钱凯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狂吻起来,“我们今天就去找房子,我不想等了。”
“好,我现在就是找佟老板。”钱凯抱起丽莎,把她放在床上,转身出门去找佟懿裯。
“佟老板,你能不能帮我在镇上找个房子,我想把家搬出去,这里是办公室,家属住这儿不方便。”钱凯对佟懿裯说。
佟懿裯想了想说:“是,住这里是不够清静,找房子的事儿,你找下公羊乡长或者是李剑,哪儿有房子,他们清楚,就是买或租也得经过他们。”
钱凯说:“谢谢了,我这就找他们去问问。”
钱凯去找公羊,公羊打电话给房管所,很快就找到一处合适的,是董文化的邻居,刚搬走不久,有个院子,三间土屋,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五千成交。
钱凯自是找人装修,垒鸡窝,开菜地,丽莎没事儿就在这儿守着,她像是回到了童年,这么多年的风尘,她要在这个小院洗刷得干干净净。
“过去太穷了,把钱看得太重,有钱了才知道,钱真的没有那么重要,有时候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丽莎坐在自己的小院里想。
她忽然又想,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钱凯会是真爱自己吗?他完全可以找一个黄花大闺女,为什么要假戏真做,和自己做真夫妻。钱凯这生意要做多久,他要是不在这儿做了,是不是和自己这夫妻也就做到头了呢?
丽莎想着,就又忧伤起来,转念一想,这比在北极熊好得多了,即便和钱凯分手,自己也可以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干干净净的日子。想到这儿,又释然了。心想:“不想别的,全心地爱他,不后悔。”
“老板娘,鸡窝垒好了,你看看合适不?”干活儿在叫。
丽莎过去看鸡窝,够大,够宽敞,够明亮,她说:“很好,谢谢!”
是要买几只鸡,买几只下蛋的母鸡来,买回来就下蛋,每天早上就可以给钱凯煎新鲜的鸡蛋了。
丽莎问邻居董文化:“董老师,上哪儿能买到下蛋的母鸡呢?”
董文化说:“这个时候,是下蛋最多的时候,谁会卖下蛋母鸡?——有个人可以给你买上,你找施校长。”
丽莎也没有事儿,就直接去找施乃安,请他帮买下蛋的母鸡。“施校长,是文化说你能买到下蛋的母鸡。”
“这个文化啊,让校长去买鸡,亏她想得出来。”施乃安问丽莎:“你要几只?”
丽莎说:“五只就行,顺便给我买些鸡食回来。”
施乃安说:“我也买五只鸡,放你这儿养行不?”
丽莎说:“行啊,但要是金凤姐回来了,得来喂鸡。”玉翠说完就回去打扫她的小院了,准备搬家。
施乃安正要去买鸡,阿牛来了,金凤让给施老师带来几件衣服,还有一箱苹果。苹果在杨花镇可是稀罕的,从前运输力本来就差,全都用在运送生产建设物资上了,哈达马不产苹果,没有城市供应本的人,就不吃苹果,有供应本的人也很少吃到。苹果是好东西,施乃安拿出两个给了阿牛,又拿出两个去买鸡的时候给秀贞,剩下的准备给董文化,让她跟学校的女老师们分着吃了。
阿牛说:“你自己留着吃吧,现在县城里有苹果卖了,只要有钱赚,不管什么东西,也不管多远都有人给你弄来卖,这就叫开放,个体工商彻底开放了。我买了三箱苹果,给玉芬她们家一箱,给我爸妈一箱,正想去看看二嘎子,就给秀贞也买了一箱。”
施乃安:“好,我想去秀贞那儿买鸡,正愁拿不回来呢,咱们现在就去秀贞那儿,你帮我拉回来。”
阿牛开着小四轮,拉着一箱苹果和施乃安去秀贞的养鸡场。
施乃安问阿牛:“你跟二嘎子是发小吗?”
阿牛说:“我跟他不是发小,我跟秀贞是发小,也不能叫发小,男孩和女孩不叫发小,就是我们两家大人关系很好,秀贞她爸是医生,给人看病,整天不着家,她妈是公社的裁缝,也忙得很,我们两家住得近,秀贞就放在我们家,我妈带着,我和秀贞从小一起长大。秀贞爹妈死得早,她结婚也早,二嘎子那人隔路,不好相处,我们来往就少了。其实就像兄妹一样,妹妹要是嫁了个不着调的人,兄妹关系差不多也就这样吧。”
施乃安觉得阿牛这人是很重情义的,“那叫青梅竹马。”施乃安又问,“阿牛,你也不想早点儿成个家吗?”
阿牛说:“咋不想,我爸妈还急着抱孙子呢。想也得能碰上,我这高不成低不就的,难。”
说话间,远远地能看到秀贞的养鸡场了。
秀贞的养鸡场,在山坡上,一条小溪弯弯流过,溪湾里的绿地远远望去,像绿色的弯月,秀贞的住宅和鸡舍给这它点缀了些灰白的颜色。
秀贞喜欢月亮——
皎洁的月亮升上了天空,月光朦胧令人遐思迩想。轻盈的月影儿撩人心怀,忧伤啊,每一个月圆抑或月缺的夜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多少浪漫与月亮相伴。
“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啊!”少年说。
“你喜欢月亮吗?那我就做个月亮。”秀贞说。
“我就做个星星吧。” 少年说。
“不行,你是太阳,我的太阳。”秀贞说。
少年和秀贞的夜晚。
那少年不是阿牛,阿牛是个厨子,长相也过于憨厚朴素。
可是,后来不知是什么鬼风吹的,秀贞的嘴歪了。
那个夜晚,从前的那个少年没有来,二嘎来了,是老马倌让他来的。二嘎浓眉大眼,粗壮结实,光膀子穿个汗衫儿,露着胸膛。
二嘎说:“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秀贞说:“可我的脸不圆了。”
二嘎说:“我不嫌弃你,你做我的婆娘吧。”
秀贞说:“你愿意做我的男人吗?”
二嘎说:“我愿意,只要你能给我生娃。”
中国人认为天属阳,地属阴,阴阳交合,万物生焉;日为阳,月为阴,阴阳运行,四时替矣;男主阳,女主阴,阴阳和谐,便是生活。
男人理应撑起一片蓝天,为自己,更为婆娘,男人是太阳,婆娘是月亮。
但婚姻不是日月,没有日月那么长久。也不像日月那样循规蹈矩,周而复始。日出日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免单调。婚姻总会被日月消磨掉激情和浪漫。
秀贞能生娃,给二嘎生了个男娃。
花好月圆是个美好的愿望,但月缺不也是诗吗?太阳会永远年轻吗?二嘎不是太阳,他像一只公鸡,耀武扬威地踩蛋。二嘎拿了秀贞挣的钱,四下里找女人,理直气壮。
二嘎那天在电话里说:“我们离婚吧,我只要一半财产。”
秀贞说:“不行,你只能拿三分之一,还有孩子的一份。”
二嘎说:“你不给我一半,就不离,我会把全部都败光。”
秀贞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二嘎说:“因为你嘴歪,人只有一辈子,我不能一辈子守着个歪嘴婆娘。”
秀贞说:“你就像一只公鸡,千万别为了踩蛋累死了。我给你一半财产,你回来把婚离了吧。”
那天二嘎骑了摩托回杨花镇,半路就被撞回了哈达马,是施乃安侍候着他。再等到秀贞把他接回来,只剩少半条命了,在轮椅上苟延残喘。
马栓柱住到了秀贞的西间屋,秀贞把二嘎擦洗好,秀贞就去了西屋。半夜的时候,二嘎子把土暖气管子敲得梆梆响,秀贞一丝不挂地跑过来。
二嘎拼了命地歪着嘴,流着哈喇子说:“不要——脸——养——汉——”
秀贞说:“你看我哪儿歪啊,我不养汉,我养你,你来啊。自从生了金子以后,你和我睡过吗?说我嘴歪,你哪儿不歪?你嫌我嘴歪,可有男人喜欢我身子正。你别敲了,你别逼着我在你面前做。”
中午,栓柱子把二嘎子抱上轮椅,推出来,放在门口晒太阳,旁边还晒着一袋子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