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乃安对教育的繁荣景象十分的不适。
这一天下午快到上课时间,学校的广播通知,全体师生到办公楼前的广场集合,开展感恩教育活动。
全校师生很快就集合到广场上,春日的阳光温暖地照着。前面搭了红色台面,上面扯开一条大红横幅,上写“大型感恩教育活动——XX感恩教育有限公司”。升国旗奏国歌后,孙达盛上台讲话。孙达盛讲话过后,上来一个女主持人,穿的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服装,有点儿像道士。
主持女道士说:“热烈欢迎著名感恩大师为我们做报告,大家鼓掌。”
于是上来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戴着金丝眼镜的人,全场掌声雷动,掌声过后,大师演讲,“我们中华民族是个讲究孝道的民族,历代圣君都以孝治天下,大家知道二十四孝吗?”
“不知道。”下面喊声一片。
“听我给大家讲几个二十四孝的故事。”大师拿着话筒走下台来,在人群里走来走去,讲了割股偿母、卧冰求鲤、恣蚊饱血的故事。大师讲着,台上化了妆的演员演着这些故事,都穿着古代的衣服,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喇叭里响着哀乐,大师讲得声情并茂,很多学生擦眼泪。
忽然,大师高声说:“看看我们今天是怎样的,孝道已经荡然无存,真是让人痛心疾首。”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上台来,后面跟了一个穿校服的少年,开始演绎一个故事:一个寡妇靠捡垃圾供儿子上学,儿子要吃好的,穿好的。有一天,拾荒的寡妇到学校给儿子送钱,当着同学和老师的面,这个儿子竟然不认他的妈妈。老师和同学严厉地批评这个儿子,让这个儿子给拾荒的妈妈跪下,儿子跪下说了声“妈妈,对不起”,放声大哭。以后这个儿子刻苦学习,终于考上了名牌大学。
大师回到台上,对着下面的学生喊:“你们有没有和父母顶过嘴,有没有说过谎,有没有向父母要过钱,有没有抱怨过家里穷,有没有说过妈妈做的饭不好吃?有没有?”
“有。”下面的学生全都回答。
大师大声说:“好,你们很诚实,不要紧,只要懂得感恩,不管你们有多么深重的罪孽,上天也会宽恕你们,感恩就是自我救赎。现在就是机会,大家看,她们来了。”
顺着大师手指的方向,长长的两排女人正在老师的带领下,朝着这边起来,她们是一部分被学校指名叫来的家长。
那些妇女家长走过来,站在台前。
大师向学生说:“看看你们谁的妈妈来了,你们现在可以上前来,大声对妈妈说‘对不起,我错了’,你们的哭声是你们自我救赎的表现。”
学生纷纷地跑上前来,不多时,每个妈妈跟前都站着她们的孩子。
“开始哭诉。”大师大声指挥道。
于是,哭声一片。大师对下面学生喊:“还等什么,一起哭诉,真诚的哭诉,你们的妈妈没有来也可以听见。”
“妈妈,对不起,我错了。”操场上近千名学生哭嚎声一片。施乃安走到他的差班前,大声喊着口令:“全体起立——向后转——左转弯齐步走!”他把他的班级带离了操场,带到教室去。
操场上的哭声突然停下来,大师愣了一下,接着大声喊:“继续,不要停。”大师看着施乃安带着学生远去,忽然大声命令道:“跪下,全都跪下!”学生全跪在地,有几位老师也跟着跪下了。学生们继续哭嚎着,有的嗓子已经哑了,别人没有停自己也不敢停。
终于,大师示意大家停止哭嚎,孙达盛上台讲话,他是这是一次最成功最有意义的教育,家长应和着:“太感人了,这个钱花得值。”
孙达盛找施乃安谈话,孙达盛说:“你对我当校长有意见可以向上反映,但你不能扰乱学校的教育活动。扰乱教育活动是要受到处罚的。”
施乃安说:“我对你当校长没有意见,也不是要扰乱什么活动,我是看我们班的家长一个也没来,怕这些学生不守纪律,再闹出些事来,影响学校形象。这个班的孩子你也是知道的,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孙达盛说:“我就当你是为了维持会场纪律,但你也应该先向我报告。这件事就是这样吧,下不为例,你回去吧。”
施乃安刚出去,侯成文就进来了,他对孙达盛说:“这小子又臭又硬,还不如趁这次扰乱感恩教育,把他赶出学校去。”
孙达盛递给侯成文一支烟说:“把他赶走,那个差班你带啊?”
施乃安继续带他的那个最差班,除了负责学校的厕所卫生,别的活动也不安排他的班参加,施乃安除了本班的任课教师外,跟别人也没什么交流,渐渐地不被人们注意。施乃安跟在本班任课的年轻教师说,要钻研教材,将来你们是要发展的,别把这好时光浪费了,中师毕业,就是讲学历也远远不够,要系统地学些东西,没有真才实学,想要往上走,或者是改行都不行。年轻人在乡下,也没有太多的娱乐,闲暇比较多,又都不想在这儿待一辈子,大家也愿意跟施乃安一起研究学问,以备将来。
最差班用不着那么多的中考秘籍和状元之路的全真试题,听名字就像是江湖骗子卖假药的。施乃安不想他们班学生买,可是学校不同意。施乃安开家长会,问家长的意见,家长同意买,这两年贫困户少了,差班的学生家长没有一个是贫困户。他们不仅要买中考秘籍,还对施乃安花时间讲课本很有意见。施乃安对家长解释说,这些孩子基础差,这么深的秘籍他们一下子听不懂,要先把课本讲完,再尽量讲中考秘籍和状元试卷,家长才勉强同意。
学生都喜欢找施乃安来问一些难题,因为施老师从来都不是拿着资料讲答案,来问题的,也不管是哪个班的,也不管是什么课,他都认真地解答,直到学生满意为止。学生叫他“施爸爸”,很多人以为是“屎粑粑”。“施爸爸”还是梅小朵最先叫起来的,小朵现在是县高中的尖子生,两年后,小朵考上了重点大学,成了杨花镇历史上出去的第二个大学生,第一个是谢天的弟弟谢地。梅小朵的大照片被贴在学校门口的宣传栏里,挨着照片是历年考上高中和中专的学生名单,叫光荣榜,那是后话。
教育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民主自由”吗?一个什么大师,就可以公然让全校学生下跪,而且是收费的。施乃安虽然想与世无争,但心里还是难免愤慨,他想,等公羊金拥回来,一定要找他好好聊聊,这教育真的可以不讲党的教育方针了吗,党还管不管教育?
可是,公羊金拥回不来了。
胡巧云因为贪污受贿被捕了,公羊被隔离审查。经全面认真的调查,公羊金拥在担任镇领导期间没有任何违纪违规行为,经济上清清楚楚,没有证据证明他知道胡巧云贪污受贿,但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不知道胡巧云贪污受贿,而且胡巧云有几起重大受贿还是在和公羊结婚之后。像汽车,手表,高档西装显然都是给公羊买的。公羊受到了严重警告,撤销职务的处分,保留了党籍和公职,下派到望河村任支书。
胡巧云判了八年,她执意要和公羊离婚,公羊被允许去看胡巧云,胡巧云说:“是我害了你,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爱你。孩子也不是你的,是谁的我不能说。不离婚对你太不公平,我们以后也没有办法在一起生活了,你还年轻,重新开始吧。我也不老,八年时间不算很长,我会好好学习改造,争取早日出去,和我女儿团聚,重新生活。”
公羊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公羊回到望河村全心投入到工作中,引水渠快要挖通了,还有部分村民需要搬迁,新村建设很多棘手的事,让他没有精力去想自己的委屈,比起和董文化离婚来,他觉这也没啥委屈的,施老师说了,有工资有事做就不错。
阿牛的厂子也快建好了,阿牛常来,每次都给公羊带酒带肉来。
杨花镇新任书记叫林涛,康乃文书记送林涛来杨花镇,召集村镇领导开了个短会,就是宣布一下任免决定。镇长杨铁树安排散会后在杨花梦酒家摆酒招待老书记,也给新书记接风,康书记说:“别忘了,从前镇政府大院都抵了酒债了,耻辱啊,这笔账还没算呢。”
康书记对杨铁树说:“杨镇长,你虽然还不是党员,但你是党的干部,要认真学习贯彻党员干部廉洁自律规范,和林书记好好配合,把杨花镇的工作搞好,打铁还要自身硬啊。”
康书记走了,杨铁树对林涛说,“林书记,我个人请你吃个便饭,这不违反规定吧。想和书记聊聊,熟悉一下,也方便工作。”林涛应了杨镇长的邀请来到杨花梦酒家,一个大盘抓肉,四个热菜,一个羊汤,喝的是杨花老窖。杨镇长介绍两位陪客道,“我没啥文化,就特别请来了大作家吴雨,这一位是学校的孙校长。”林涛和吴雨、孙达盛握手,大家坐下,寒暄几句,开始吃喝,味道不错。
酒过三巡,话就多起来。林涛问孙达盛:“孙校长,你们学校以前的那个施校长,现在怎么样?”
孙达盛说:“那个‘屎粑粑’啊,不怎么样,他是跟公羊一伙的,公羊都被一撸到底了,他能咋样,蔫了。”
林涛吃惊地看着孙达盛,杨铁树赶紧解释,“我以前也以为是外号呢,后来才知道,是他帮过一个学生,那个学把他叫爸爸,他姓施,别的学生也都跟着叫,也分不清是“施爸爸”还是“屎粑粑”,他都答应。”
吴雨说:“施乃安这个人,有文化没思想,都成这样了,还歌功颂德,是属于狗奴才之类的人。”
林涛起身对杨铁树说:“我喝好吃好了,你们坐,我先告辞。趁天还早,去看望我的老师。”
“林书记的老师了来了,在哪儿,快请过来就是了。”杨铁树说。
林涛说:“我的老师来这儿多年了,就是大作家说的那个狗奴才。”林涛说完,转身走出去,向服务员打听施乃安家住哪儿,服务员说:“你找施老师啊,站门口看着,见到穿校服的,你打听,保准把你送去。”
林涛刚出杨花梦山庄大门,看见一个穿校服的高个子男生骑车过来,他向那个男生招手,男生停下来。“同学,你能带我去施乃安老师家吗?”林涛问。
那男生上下打量林涛说:“你要找施爸爸,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学生。”林涛说。
“那你问对人了,上车,我送你去,他住村里。”那男生调转了车头,林涛坐到了自行车后座上,“你也是施老师的学生吧,那我们是同学。”林涛对那男生说。“不,我是他儿子。”那男生笑着说。
这个大个子男生叫牛金山,就是金子。
施老师有这么大的儿子?没听说过,林涛心想。
金子把林涛送到施乃安家门口,对林涛说:“就这家,你进去吧,我要回家了。”说完转身骑车飞驰而去。林涛敲门,施乃安出来开门,“老师。”林涛叫施乃安,施乃安打量了林涛,“我是林涛。”林涛上前拥抱施乃安。
施乃安忙把林涛让进屋,金凤起身让座,施乃安向金凤介绍说:“这是我的学生林涛,公羊的同学。”还没等施乃安介绍,林涛就向金凤道:“师母好!”
林涛坐下,金凤倒茶,施乃安说:“听金拥说你毕业就分到地区去了,怎么来这儿了,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林涛说:“是你儿子送我来的,可是他没进来,说回家去。”
施乃安说:“是金子,以前在我家住,他自称是我儿子。”
林涛说:“我刚调到哈达马不久,现在让我来接替公羊金拥,当杨花镇的书记,我下午才到,就算已经上任了。”
金凤说:“林涛,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做饭。”
林涛说:“师母不要忙,我刚吃过。”
小陶然从床上下来,扶着床边挪过来说:“去做吧,陶然还没有吃晚饭。”
金凤笑了,“你不是才吃过吗?”陶然说:“天没有黑吃的不算是晚饭。”
林涛和施乃安都笑了,林涛对陶然说:“那我也没有吃晚饭。”
金凤去炒了两个菜,施乃安和林涛两人边喝边聊,多年不见,还是一点儿也不生分,金凤对林涛说:“今晚别走了,你就和你老师好好喝,慢慢聊,他现在也没处说个话。你今晚就住琬如那屋吧,别回去了,我去把床给你铺好。”
“琬如是谁?”林涛问。
施乃安说:“是你的一个小师妹,去北京了,进了一家外资企业,不会回来了。”
金凤说:“她跟公羊好,是公羊跟胡巧云结婚,她才走的。要是当时公羊娶了琬如,也不会出今天的事了。”
林涛说:“老师,等你有空儿,咱们一起去看看公羊吧。”
施乃安说:“就要放假了,放假了咱们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