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镇的“下乡过大年”活动红红火火,全镇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有的还参加进去,又唱又跳。妇女小孩把自家炸的馓子、油香、麻叶子什么的拿出来,用篮子着,盆子端着,一会儿卖光了,价格给得高高的。玉芬娘把玉芬酱菜的腌辣椒拿出来,一天就卖出了一百多斤。
阿牛他爹老牛兽医牛强说:“这就是从前的闹社火嘛,几十年没见过了,现在这个条件好,行头好,表演好,锣鼓家什也好,电喇叭都用上了,你看那彩灯闪的,得劲。”
阿牛说:“这是康书记、公羊镇长他们组织的,旅游公司花了不少钱呢。”
老牛说:“这闹社火要把各村组织起来搞,轮流表演,一天上一个村,比赛,不用花钱,都发动起来,那花样就多了,比这个热闹,十天半个月的消停不下来。闹社火好,省得没事干,整天喝酒耍钱闹离婚。——阿牛,你去把我编的那些筐都拿来,看看能卖了不?”
喇叭里播送着《歌唱祖国》——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嘹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
激昂的歌声中,游行的队伍翩翩起舞。
“这是什么啊?歌功颂德,粉饰天平,主流的玩意儿。不要钱都没人看,还撒糖。有本事商演,能卖出票吗?看看氅袄社,天价票都得排队,老百姓喜欢什么,一比就知道了。”蒋甄提着个大保温杯,在老牛身边大声地嚷嚷着。
老牛看了他一眼说:“窑子烟馆挣钱多,进那里面的有好人吗?早晚收拾你们,不然好日子非得被你们给败坏喽。你滚一边儿去,离我远点。”老牛推了蒋甄一把,蒋甄趔趄了一下,“你怎么还动手?现在不是从前了,你们可以随便搞极左,横行霸道。”蒋甄看老牛的眼睛瞪得跟牛似的,声音一下子就低了。
老牛高声说:“别说从前,就是将来,也不会是你们这些个败类的天下,吃人饭不放人屁的东西!你还不滚,在我身边找抽啊?”
蒋甄挤出人群到别处嚷嚷去了。
杨花镇的“下乡过大年”热闹了三天,热闹过后更显冷清。公羊金拥睡了一天,感觉饿了,镇里放了七天假,食堂也没开伙,公羊去杨花梦酒家吃饭。街上的人不多,杨花梦酒家里也没有多少顾客,大厅里也就三五桌人在猜拳行令,都是些年轻人,见公羊金拥进来,起身向公羊道贺新年,公羊向大家回礼,到每个桌前喝了一杯酒,推辞有客,就跟了海棠到包间去。
海棠问:“镇长,您几位?”
公羊金拥指指自己的鼻子,“就我一个。”海棠看着公羊,公羊问海棠,“我有什么不对吗?”海棠说,“大过年的,一个人喝酒太冷清了,上次你一个人在这儿喝到半夜,还不让人送,像是会把你怎么样似的,一个人在大街上逛到后半夜,太吓人了。”
公羊金拥说:“你跟着我?”
海棠说:“这是冬天,零下二十多度,倒哪儿睡了就完了。要不今天我给你开个房间,你就住这儿,你想咋喝就咋喝,我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跟着你。”
“谢谢你,海棠。那我今天住这儿。一个人喝酒是没啥意思,容易醉,我打个电话。”公羊拿出手机给阿牛打了电话,“阿牛一会儿就来,先要一个红焖牛蹄,一个爆炒熏马肠,其它的等阿牛来了再点。”公羊关了手机,对海棠说。
“看你点菜挺有意思,人家都要点鸡和鲤鱼,讨个大吉大利的彩头,你可好,一牛一马。”海棠笑了。
公羊说:“新的一年,我要继续当牛做马。”
不多时,阿牛来了,上菜开酒,海棠说:“二位慢用,别喝太多,再给你们下盘饺子,我过一会儿来。”
公羊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喝酒,阿牛说些自家的事情,就讲到了佳佳和黑牛订婚了。“愿有情人都成眷属。”公羊举杯和阿牛碰杯,心里不由得更加悲凉。
海棠端了饺子进来,“海棠,你可以坐下来喝一杯吗?我得谢谢你。”公羊对海棠说,海棠坐下来说,“可以的,过年轮休,今天该我休息,睡了半天,醒了也没处去,就又来干活儿了,谢谢二位哥哥,咱们一起吃饺子过年。——镇长你怎么没回家过年呢?”
公羊说:“没有家了,妈妈不在了,家就没了。”说着流下泪来。
阿牛对海棠说:“镇长的母亲刚刚去世。”
海棠抱住公羊的胳膊,“对不起,我不知道。”
公羊说:“没什么,我妈妈病了很久了,身心都受着折磨,去了是件好事。只是我突然就觉得更孤单了,一时适应不了,我谢谢你们两个来陪我。咱们喝酒。”
海棠说:“我来新疆好多年了,越来越觉得孤单,家里给我说了个对象,是个痴呆,他老爹是开矿的,我们村的暴发户。我们家收了人家的彩礼,我也不敢回老家,我说我在这边结婚了。”
阿牛说:“谁都有烦心的事,清芬走了,卤鸭店没人管,我这边有老人有孩子,还有个农舍,离不开,想让老人搬到县城去,老人说啥也不去。”
公羊金拥说:“现在招人容易,你再找一个,干啥活儿的都好找。”
阿牛说:“不是找干活的,是找管事的,得找一个会经营管理的。”
公羊说:“这不现成的就有一个吗?”他看着海棠。
阿牛说:“人家海棠是大企业的员工,待遇高有保障,怎么能去干那个体小店?”阿牛看着海棠,摇摇头。
公羊说:“在这儿待遇再好,也是个打工的,卤鸭店虽小,也是个老板。我看海棠可以考虑考虑。”
海棠说:“我愿意,不用考虑。”
阿牛说:“今天是喝酒,喝酒说的不能当真,这是大事,海棠你先不用答应,考虑好了再说,今天咱们不说这个。”
海棠说:“我听公羊哥哥的,钱凯走的时候嘱咐我,一个女孩子要小心,有事要跟公羊哥哥和李剑哥哥说,听他们的。”
提起钱凯,阿牛就想起丽莎来,也不知道她现在哪儿,还会不会回到杨花镇来。公羊说:“钱凯是个英雄。”
那晚喝得很多,也很晚了,海棠对阿牛说:“阿牛哥,你就陪镇长在这儿住下吧,天冷路滑的,危险。你打个电话给嫂子。房间我付过账了,两张床,空着一张也是浪费。”
阿牛说:“好,改天我把钱给你。”
一周后,县上下了文件,公羊金拥任哈达马党委书记代理镇长职务,新的镇长要等镇人代会选举产生。
选举镇长的工作很快就开始了,群众无记名投票选出的候选人有四个:胡大喇叭、蒋甄、阿牛和杨铁树,最终杨铁树以绝对优势的票数胜出,担任了杨花镇新一任镇长。
杨铁树在杨花梦酒家大摆宴席,宴请全体人民代表,投他票的和没投他票的;全镇领导,村里和镇里的;还有亲朋好友,镇里的和县城的。宴席还没开,就被公羊紧急制止了,公羊是把道理掰碎了揉烂了跟杨铁树讲,杨铁树就是听不进去,无奈窦中流也出面劝说杨铁树,并无偿取消了宴席,在杨花山庄门前竖起了“杨铁树宴席因故取消”的牌子。杨铁树觉得刚上任就丢了面子,揣摩着一定是公羊金拥因为朋友阿牛没有选上,找茬儿,从此对公羊金拥心存芥蒂。
杨铁树在自家摆了两桌,招待亲戚,他妹妹杨花花和妹夫汤红株也来了,汤红株向各位亲戚们问好,大家也问候汤红株:“猪书记好!”
杨铁树纠正道:“我妹夫现在是汤局长。”
大家又说:“猪红汤局长好!”汤红株也不辩驳,猪红汤就猪红汤吧,外国人的姓名就是倒着的,这杨花镇跟国际接轨还真够快的。
酒宴后,亲戚们该走的都走了,猪红汤对杨铁树说:“小心点儿公羊,别明着和他作对,现在和以前不同了,要求干部严格自律,你不自律,可真律你啊,那个胡大刚多牛逼的人物,被停职审查了。他一离开哈达马,群众的检举信就像雪片似的往上面飞。我四叔现在也退居二线了,当什么调查员,跟撤职没啥两样。我这两年是夹着尾巴做人,就那几个死工资,只够吃喝的,花花就想买个车都没钱,你这儿宽裕,就先给凑些呗。”
杨铁树说:“我说猪书记啊,我这钱也不好挣,这为选镇长,好多机耕费都没有收,不然哪来的那么多选票,你以为老百姓都拥护我,他们是拥护钱,我少收他机耕费就等于送他钱。我现在没钱。”
汤红株觉得杨铁树讲的也是实情,于是安慰道:“没关系,花到他们身上的,很快就从他们身上赚回来,不过你要好好学法律,学政策,要研究咋样赚钱不违法。当官不赚钱,还有啥意思?像我现在这样,我真想退休。”
汤红株和杨铁树谈论着做官和赚钱的时候,杨花花和李玉梅聊着女人的事,“你怎么还没怀上,去医院检查了吗?”李玉梅问。
李玉梅这一问,杨花花的眼泪下来了,“他骂我是不下蛋的鸡,我中医西医都看了,我很正常,让他去看医生,他就是不去,我让医生给我写了诊断证明,他看了,没话可说了,才去看医生,医生说他是纵欲过度和滥用壮阳药造成的。我真的想跟他离婚。”杨花说着抹一把眼泪,鼻涕又出来了,李玉梅赶紧给她拿过纸巾来,杨花花擤了鼻涕说,“当时,他说能把我转成城市户口,给我安排工作,我就上赶着跟他了。现在我真后悔,我不想要这个什么城市户口、国家工作了,我宁可回杨花镇来,可是我已经不是大姑娘了。”说着又哭起来,好像是刚刚被诱奸了似的。李玉梅自是好生安慰小姑子,越发觉得汤红株可恶,对自己现在这个工作也厌恶起来。觉得杨铁树当官也不是什么好事,幸亏今天的庆功宴被公羊镇长给制止了。想起公羊金拥来,李玉梅就不由得心跳,多好的一个小伙子,从打公羊跟她的前嫂子董文化离婚,李玉梅就越发觉得公羊金拥可爱,长得像韩国明星似的。
公羊金拥赶到杨花梦酒家制止杨铁树举办庆功宴,发生争执的时候,海棠给窦中流打了电话,窦中流夸海棠果断,要不然等请的客都来了,造成的影响就大了。
窦中流留公羊喝两杯,海棠给他们上了酒菜,照例说:“二位慢用,有事请吩咐。”
海棠正要退出包间去,窦中流说:“没有外人,也不谈公务,你就坐下来,一起喝点儿,给我们添个茶倒个酒的。”
海棠坐下,对窦中流说:“窦总,我想辞职。”
窦中流吃了一惊,他看海棠不像是开玩笑,“出什么事了,还是你有什么要求?”窦中流问海棠,海棠摇摇头,然后看一眼公羊金拥。
窦中流问公羊金拥:“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说。”
公羊金拥说:“窦总,是这么回事,清芬走了,那个卤鸭店没人管了,阿牛要去县城。我嘛,其实是想让阿牛去望河村当村长,那村太穷了,是挂了号的贫困村,现在连个村长都选不出了。阿牛也算是个老党员了,有头脑,也踏实,让他去最合适。我说让阿牛找个人,他说没有合适的,当时海棠在,我说海棠就合适。顺口说的,我哪能从窦总这儿挖人呢?”
窦中流说:“清芬是我弟媳妇,这不都是自家的事吗,只要海棠没意见,我放人,但五险一金阿牛得给保障了,别的事我不管。海棠,你要是想好了,马上就可以办手续。”
海棠说:“我听公羊哥哥的。”
窦中流说:“那就把阿牛叫来,我要当面听听他给什么条件。”
公羊说:“我想让他下村的事,你们先别说,我只是有这个想法,还没跟他谈。这事还要开会研究,研究之前不能说,这是纪律。”
“去打电话吧,就说是公羊书记找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谈。”窦中流对海棠说。
阿牛来了,坐下先喝了三杯酒,窦中流让他具体说说给海棠的待遇,阿牛说:“海棠在这儿的待遇,到我那儿一分都不能少,除了工资待遇,五险一金外,接替清芬,占三分之一股份,按三分之一分红。这个店以前是我、丽莎、清芬三个人合伙开的,现在清芬那一份已经都算清给了清芬,丽莎的那一份账目也记得清清楚楚,卤鸭店内外债都不欠,资金周转正常,略有盈余。”
窦中流说:“一家个体小店,很难保证长期稳定收入,这个还是有风险的,海棠你要想好了,虽然你可以随时回杨花梦来,但职位是没法给你留着的。”
海棠说她想好了,阿牛说:“风险是有,要减少风险的最好办法就是成规模。”他说出一个计划来。
阿牛的计划还得先从望河村说起——
在离杨花镇三十多公里,杨花河的北岸,大戈壁中有一大片低洼的地方,地势北高南低,南边的梁子离杨花河四五里,站在梁子上,能看见杨花河白杨林。几十年前,就是老马倌他们那一大批老盲流挖了西大渠,引水到片洼地,建了个生产队,叫十大队,有十几户人家,加上几十个光棍汉,后来就扩展成了百十来户的一个大村子,第十大队的另一个名字叫望河村。几十年的灌溉,望河村的良田变成了盐碱滩,人们向北面的坡子上开垦耕地,坡子上石头多,风沙大,不存水,根本就不长庄稼,经常是春天种了到秋天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望河村成了有名的“返销粮队”。人民公社的时候,曾排水治碱,夺回良田,搞大会战,要挖一条排碱渠,把碱水排到杨花河里去。全公社所有的青壮劳力都上了,挖了两个冬天,渠挖通了,不够深,水排不出去。接着,人民公社就解散了,开沟排碱夺良田成了历史。
望河村的旁边有了一个很大的碱水湖,湖水是红色的,叫红湖,红湖的北面有大片的沼泽,长着些碱草,芦苇长不了两拃高,可能是因为僻静,常有水鸟野鸭在湖面或沼泽里,略现出一些生机。
望河村人种地没地,养牲口没草,靠吃救济粮过着,能走的都走了,剩下还有七八十户人家,出去打工的也不多,大部分就守在家里等救济。越穷越懒,是因为看不到希望,不是天生的。
有人说经济的事情让市场去管,政府只管服务。去年夏天康乃文书记在望河村住了两个月,他想,政府为谁服务,经济都交给市场去管?这望河村的经济哪个市场管?难道就像教授说的那样,等着那些靠敲骨吸髓、坑蒙拐骗暴发起来的“慈善家”来施舍?望河村要管,可是不管经济,能用什么来管,用念阿弥陀佛?
他想,从前人民公社的时候,那么落后的条件下,都下决心要解决望河村贫穷的问题,要把碱水排出。他忽然想到,这水排不出去,能不能灌进来?康乃文找水利技术员来测量,测量的结果是从杨花河挖一条三公里的灌渠就可以把水引进望河村这片沼泽。如果引水进来,水面涨了就会从公社时候挖的排碱渠流出去,这样望河村的死水就变活水了,红湖就会变成碧绿的湖,成一个聚宝盆。那些不长庄稼的坡子地,就种草。到时候牛羊满山,鱼虾满湖,鸡鸣犬吠,那才是老百姓真正需要的。
康书记把这个想法跟阿牛说了,他想让阿牛去干一件比当村长更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