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乃安想去学校看看,走到半路,碰到了孙达盛和侯成文,心情就更加不好,又觉得太晚了,于是转身回家去。
好像是算准了他要回来了,金凤刚把饭菜摆上桌,施乃安就回来了。
董文化来了好大一会儿了,她从杨花梦山庄出来,就没有回家,董文化说今天公羊金拥进山了,去看修路的,也看看那些山洞,开发成旅游景点,别有一番风味。还说要去看看老马倌和那些马,今晚不回来了,董文化心里空落落的,学校的事情让她心烦,就来找金凤,说晚上和琬如挤一挤,就不回家了。董文化说县上来的调查组在找施乃安谈话,施乃安也可能在那儿吃了。
金凤说:“调查组找谈话还管饭?那就是审问,能让回来就不错了,要回来就该回来了,不回来就是不回来了,咱们吃饭,吃完了,他还不回来,我给他送饭去。没事儿,我也听外面传言,就是说男女作风问题,不就我们几个女人吗?都在这儿呢,都结过离过的,怕个啥子嘛?打起精神了,不要被别人一说,就觉得见不得人似的,鬼来敲门有我呢。该干啥干啥,朵儿安心学习,哪个敢欺负你,别跟你施爸爸说,告诉妈,妈替你摆平。要是你施爸爸被撤职就好了,咱们朵儿跟妈到县城读书去。”
董文化说:“朵儿,其实大部分同学对你没有恶意,有一些疏远你,跟你闹别扭,也不是看不起你,那是因为他们嫉妒你比他们的条件好,以后咱们还是尽量俭朴一些。”
金凤说:“文化,你作为老师教育学生我没有意见,可是,我是她妈,我就这一个女儿,我有条件,为什么不穿好吃好,干干净净去上学,非得跟他们一样,一代代的,脏兮兮地活。依我说,从小就要敢跟别人不一样,就要敢干净,敢漂亮!”
董文化看着金凤,点点头,再没有说什么。
金凤去端饭菜,朵儿要跟着,她俩刚把饭菜摆好,施乃安就进来了。
朵儿去挂外套和帽子,拿了拖鞋给施爸爸换上,琬如去给老师兑了热的洗脸水,施乃安坐下了,大家也都围坐着吃饭,文化说:“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施校长回家面对一群女人,上班面对一群小人,真够为难的了,不知作何感想?”
施乃安笑了,他说:“孔子说的小人,不是咱们现在说的小人,小人可以指仆人、下人,也可以指小孩子。和女子并列起来说的,可能是小孩子的意思,孔子是说女子与小孩子都是难以供养,或者是难以教育的,我觉得说是教育教养更合适些,当老师教育女子和小孩子不容易,太亲近了,他们不尊敬你,也就不把你当回事,太疏远了,他们又会怨恨你,不听你的教诲。事实真的是这样,特别是给女子当老师可得注意把握好分寸,不然就会惹麻烦。”
琬如看着施乃安,心想,“老师说的就是我呗,我是离你太近,还是离你太远?我又给你惹麻烦了?”嘴里嘟囔着:“那干脆教育法就写进一条,不准男的当老师,或者不准女子上学好了。”
金凤说:“最近琬如像炮仗似的,一点火就爆,我不是说了吗,别让外边那些闲话影响我们,咱们都心平气和,就是对你老师最大爱护了。好老师就是好老师,这个解释是我听到的最好的解释,没有切身体会理解不了的。琬如你要认真地听,用心去理解,不要有抵触的情绪。你和朵儿都要复习考试,不要闹情绪,不要分心,你要给朵儿做个榜样。”
琬如看着金凤,听她说了,点点头,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应该懂事了,本就不该跟金凤争风吃醋,师母就是师母,虽然在年龄上,金凤只能算是个姐姐,这没有血缘的人之间也是有伦理的。琬如说:“师母,我记着了。”
施乃安说:“其实我是最幸福的人,回家见到的是好女人,上班见到的是好孩子,这是男人最为幸福的事情了,也难免见到些不是孩子的小人,跟幸福比起来,可以忽略不计。”
文化说:“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引出这一番道理来,我也是第一次听这样解释孔子的这句话,受益了,师母,有酒吗?我想敬老师一杯。”
金凤说:“有酒,敬吧,敬吧,我也不着急怀孩子了。琬如,你去拿酒去,厨房那个柜子里。”金凤自有了朵儿,心思就全在朵儿上,也不那么着急要孩子了,也是玉兰说越急越怀不上,她觉得有些道理,顺其自然吧。
施乃安冲金凤说:“朵儿在呢,你啥话都往外说。”
金凤说:“看你,现在又这么封建了,咋不能说,姑娘这么大了,应该知道,夫妻在一起是要生孩子的,有责任生个健康的孩子,不可以糊里糊涂地怀孕。”
朵儿低了头,靠在金凤身上,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幸福,可是,她还是想知道亲生母亲在哪儿。阿牛叔叔太忙了,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一定会帮着找亲生母亲的,朵儿想,有空儿回老屋去看看,也不知道被阿牛叔叔修成什么样子了,等考完试,让施爸爸带去给亲爹上坟,朵儿不会忘记爹的,朵儿想着,竟又流下泪来。
金凤说施乃安:“看你,喝你的酒呗,又把孩子惹哭了。”
朵儿摇摇头笑了,挂着眼泪吃饭,金凤忙抽了纸巾,给朵儿擦了泪。
琬如拿了酒来,董文化开了瓶,给大家都倒了酒,金凤说:“怎么少一只杯子?没有朵儿的。”
施乃安说金凤:“你惯得有点儿过分了,她还是个学生。”
金凤说:“学生怎么了?这是在家里,不是在学校,在家里你是爸爸,不是老师,孩子陪爸爸喝杯酒是应该的,就喝一杯,琬如,你那边方便,麻烦你再去拿一只酒杯来。”
施乃安看看董文化说:“她说的也有道理啊。”
董文化说:“能不能喝我不知道,但金凤姐说你在家是爸爸这肯定没有错,我在这是朵儿的姐姐。”
朵儿说:“确切地说,琬如是姐姐,文化应该是嫂子才对。”
金凤说:“突然冒出个小姑子来,文化有点儿发怵了吧。现在,我们要团结得像一家人一样,我们一直都是一家人,来,我们一家人,共同敬你们的好老师,我的好丈夫一杯,有这杯酒垫底,什么样的酒他都能应付。”
这一夜,公羊金拥在老马倌那里,他给老马倌带去了两瓶杨花老窖,收拾好的两只老母鸡,两人炖了一只鸡,开了一瓶酒,正要喝时,钱凯骑了摩托来,说是县上又来调查组,查施乃安的问题,还有齐世仁、贾乐好在杨花梦喝酒中毒的事情,还有吴雨被琬如捅刀子的事情,那刀把儿上还刻有钱凯的名字,乱七八糟的,心烦,就忽然想起老马叔了,带了酒菜来喝两杯,没想到,公羊镇长也在啊,正好。
三人喝起来,没有目的,不用戒备,想喝多少喝多少,想说什么说什么,各自说着自己的话,听着别人说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话,也不时地发表些自己也不知道是啥意思的高论。这就是朋友喝酒的最高境界,朋友喝酒,为喝酒而喝酒。
马时醍说:“我知道钱凯你不是一般人,要是一般人,我也不跟你说,那个佟懿裯可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什么时候捅你一刀。那次吴老四失踪回来,问我‘五灵脂’的事情,我说山里面有,不值钱,才八毛五一公斤,那些山洞根本上不去人,弄点那个回来不合算。吴老四说,佟懿裯藏了熊老板的‘五灵脂’差点让他送了命,他还说,他哪里是去打猎了,就被关在杨花梦的地下密室里。我当时觉得他是喝醉了,他见我没有搭话,也就不说了。这事想起来,还是有些蹊跷,他当时还是很慌张的样子。好像他还说,他不能像牡丹一样。”
钱凯说:“老马叔,咱喝酒,不说这些,那熊罴都毙了,吴老四也在监狱里,什么山洞啊,五灵脂啊,都跟咱没关系了,再不说了,一个字都不说,不是咱们的事,咱们不惹那麻烦。”
公羊金拥说:“对,咱就说旅游,这事儿县上正在开会,主要是收费站的事情,马上就定下来,现在来的人越来越多,咱得把马队组织好,本地马还要多弄一些,成本低,好侍弄,咱那几匹好马,加上李剑那几匹,可以开个赛马场了,新疆式的赛马。还可以找骑马的师傅,办骑马训练班,从牧民中找就可以,咱不搞洋的,就搞本地特色的。”
马时醍说:“就是啊,还是土的好,土地最重要,我那个儿子不安心种地,说是种地不挣钱,整天价跑戈壁滩找石头,院子里堆一大堆石头,是能管吃啊,还是能管穿啊?地荒了,都是草,没有粮食,什么黄金啊,玉石啊,要饿死人的。”
深夜,酒酣,公羊就睡在了老马倌那里,钱凯骑摩托回了杨花梦,那时候乡下没有人抓酒驾,生死有命。就是这一夜,汤红株在李玉梅的小姑子杨花花那里,两人酒肉之后做了些床上运动,杨花花精力充沛,运动过后意犹未尽,非得要出去开车,车就停在门口,杨花花载了汤红株,两人开车在镇子外转悠,一条野狗从黑影里窜出来,杨花花吓了一跳,一跳之中,就打了方向,同时踩了油门,车翻到了路边的沟里,好在车开得不快,没有大碍,猪红汤只断了两根肋骨,他本来说过,要取出一根肋骨给杨花花的,现在正是个机会。
可是住了医院,汤红株决定让医生给他把肋骨接起来,送杨花花的礼物改成狗肋骨了,据汤红株说,狗肋骨跟他的肋骨也没啥区别,只是他的更硌应人一些,还断了,要给就给一根完整的。
就在猪红汤决定用狗肋换他的肋的时候,施乃安、董文化、谢琬如和梅小朵,正从学校的大门依次两两并肩走进来,校园里响起一阵怪异的口哨声,学生们四散开去,躲躲藏藏,探头探脑,有学生跑过来,递给施乃安几张红红绿绿的纸,说是在厕所的墙上撕下来的。
董文化从施乃安手里扯过一张来看了,撕碎了,施乃安一把抓住她的手:“别随地丢纸屑,要有风度。”
董文化把纸屑塞进了施乃安的手里,“你有风度,大庭广众之下拉我的手,这也是一条罪证。”她脸通红,手也在抖,“我也一定要骂人!”董文化小声说,声音也在抖。
“你这是抖音啊?”施乃安说。
很多年以后,人们都用上了智能手机,施乃安一开机,一个叫做“抖音”的软件就自动安装上了,“这玩意儿肯定是董文化发明的,烦人。”施乃安说着按了取消。那是后来的事情,现在,董文化手也发抖,声音也发抖,完全开启了振动模式。
董文化振动着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琬如跟进来,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就转身去了施乃安的办公室。施乃安办公室大开着门,他端坐在办公桌前,面正对着门。那天,他是在这儿把齐世仁赶出去的,今天他感觉到有人要来把他赶出去,那人就快来了,他说:“琬如,回你办公室去,广播一条通知,他递给琬如一张纸上面写着:‘校园发现一些小广告,我们正在清理核实,请同学们回自己的教室,保持安静,等待上课,请各位老师务必准时上课,不得无故缺课或迟到。校长施乃安。’连播三遍。”
广播连播三遍,侯成文来了。
“施乃安,老师们在会议室等你去回答几个问题。”侯成文说,那姿势,那口气,连那两颗呲着的牙,都和他妈当年一样,十几年前,他妈在杨花镇,那也是个风云人物,是铁婆娘队的队长,就这架势,不过他妈能吃苦,肯出力,先公后私,这些方面,侯成文正好和他妈相反。
施乃安赶紧来到会议室,是有不少老师都在那里,他们说是侯成文叫他们来的,“老师们,咱们当老师的首要任务,就是给学生上课,不是审问校长,就算是要审问校长,也等他把课上完,你们自己也先把课上了,再说别的。都上课去吧,放学再说。一会儿康局长要来,有事你们找局长反映。”
老师们大多走了,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侯成文叫来的,侯成文说:“大家别走,咱们要等施乃安回答问题,咱们有权知道真相。”
施乃安转身要去上课,侯成文拉住他说:“你别走,不要逃脱,要回答群众的质问。”
施乃安伸右手拽开侯成文的手,攥着他的手腕,慢慢地放到一边,侯成文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地叫,施乃安走出会议室,拿了课本上课去。施乃安走进教室,梅小朵高声喊起立,同学们齐声喊:“施爸爸好——”,施乃安转过头去,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戴上眼镜,回转身来,亲切温和地说:“同学们好,上课——”声音有些颤抖。
“今天我们要学习的课文是《竞选州长》”施乃安说着在黑板写下了四个漂亮的行楷字。
施乃安高声朗读——“你生平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一件也没有做过。你看看报纸吧——一看就会明白伍福特和霍夫曼先生是一种什么样子的人,然后再看你愿不愿意把自己降低到他们那样的水平……”
其他的好几个班都放羊了,学生在校园里乱跑,有的跑回了家。那天中午,来了一辆警车停在学校门口,在侯成文出校门时,车上下来两个警察,其中一个,就是昨晚那个穿工作服在侯成文他们的酒桌边燃烟的那个人,他的大大的打火机,是个录音机。警察给侯成文戴上了手铐,带走了。
下午,康局长找了吴雨、李贵和孙达盛谈话,一个个趾高气扬地进去,蔫头耷脑地出来,李贵说:“以前,都贴大字报,这一派骂那一派,那一派骂这一派,啥难听骂啥,那有几句是真的,现在还弄出个诽谤罪啊?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跟你们搅和在一起,差点儿把饭碗丢了。”
孙达盛说:“造个谣也有罪?这个社会越来越没有言论自由了,就吴雨写的东西,哪一句不是造谣?人家还得奖呢,成了大作家,你们咋不判他个十年八年的?作家造谣叫文学,老百姓造个谣就叫诽谤?这哪还有百花齐放了?”
“你放的也不是花啊,就是狗屁!”有人哈哈大笑说,“污染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