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树高的时候,天暖和过来,阿牛去见康书记。
康书记问:“熏烟的效果怎么样?”
阿牛说:“还是有一些叶子蔫了,不严重,能缓过来,也不确定要持续几天,再冻恐怕就不行了,差不多有一小半还太嫩,卖不掉。”
康书记说:“看预报往后就没多少好天气了,收吧,听公羊说,你是和外面订了合同的,联系他们来收购,能卖多少是多少,把损失降到最低就好。我组织各村的贫困户来抢收,我考虑还是要适当地给些工钱,你要是经济上有困难,可以考虑帮你办些贴息贷款。”
阿牛说:“这已经救了我,我不能再给领导添太大的麻烦,工钱我一定一天一付,比正常用工稍微高一些。”
康书记说:“阿牛的觉悟没说的,你这是在为扶贫做贡献。”
“啥觉悟啊,你们把我阿牛当朋友,我不能让朋友为难。我听你的,现在就去打电话,让老板来人来车收货,我知道贴息贷款也是扶贫的,我不能用,我跟亲戚朋友借点儿,保证当天付工钱。”阿牛说完起身要走,康书记说,“我就不留你了,等你的辣椒处理完,我请你喝酒。”
收辣椒的老板带了车来,看着辣椒采摘。
康书记把全镇贫困户能干活的都动员来了,辣椒采摘很顺利,摘的时候就把嫩的、冻伤的、好的分开堆放了,按照合同上的标准,菜老板买走了差不多三分之一。阿牛粗算了一下,即使不能把本钱全收回来,赔得也不会太多,他好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本来,出了一身冷汗,万分庆幸。
从听说阿牛的辣椒遭了霜打,张玉芬也一直在地里帮忙,干活的人都拿了工钱走了,秀贞和佳佳站在阿牛的旁边,看着满地堆着的辣椒,阿牛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
秀贞安慰阿牛说:“没赔多少,咱店里挣的,比这里赔的多,总起来算算,还是挣钱了,世上哪有只赚不赔的事。”
阿牛说:“不是钱的事,这满地都是自己的血汗,不能忍心看着烂了。”
秀贞说:“要不就贴个广告出去,说这地里的辣椒不要了,谁要谁自己来拿,保证一会儿就没有了。”
阿牛说:“不行,你说不要了,都来了,挑挑拣拣,翻腾踩踏,一会工夫,就都成烂泥了。还不如让它在这儿自己烂呢。”
玉芬上前对阿牛说:“阿牛哥,记得你特别爱吃我妈腌的咸辣椒,知道吗?就是用没长成的嫩辣椒腌的,以前,每年秋天,我妈都让我们到收过的辣椒地去摘人家不要的辣椒妞子,每年都腌好多,直接下饭吃,炒炒吃,炖鱼和炒肉就更好吃了。以前青菜吃不完,就有两个办法,一是晾菜干,二是腌咸菜,现在这辣椒,只能腌咸菜了。腌成咸菜就不怕烂了,我妈腌的咸菜,不愁卖不出去。”
佳佳说:“也腌不了这么多啊,除非办个酱菜厂,可也来不及啊。”
玉芬说:“先问问我妈去,如果行,就跟各家去说,大家都腌,能腌多少是多少呗,总比看着它烂好。”
秀贞说:“阿牛你跟玉芬去吧,我和佳佳先回了,我去店里看看,你直接回家吧,妈可能把饭都做好了,她说以后不让我做饭了,说我做的饭的不好吃。”
阿牛跟张玉芬去了她家。
玉芬的妈说:“腌咸菜是行,可去哪儿找那么多坛子啊,那辣椒堆起来像小山似的。没几家会腌咸菜的,主要是懒,自家有都不腌,跑别人要,到商店去买,现在商店里的一包一包的咸菜比肉都贵。”
玉芬说:“坛子可以买啊,现在信息交通这么发达,有钱什么买不来。”
玉芬娘说:“等你们把坛子买回来,辣椒最就烂了。”
张皮一直抽烟,他把烟掐了说:“从前生产队秋天收萝卜白菜的,那不比这少,不都是在个大水泥池子里腌上吗?先把辣椒用盐腌了,等买回坛子来,再拌调料装坛子,我看也能行。”
玉芬娘说:“哪有水泥池子啊,你现修,等干了能用了,辣椒还不是要烂掉。”
张皮又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说:“挖北大渠的时候,春天杨花河上条尔坦(狗鱼),用瓶子装了炸药炸,一炮就能炸出几百公斤来,没处腌,就挖个四方的坑,底下铺青草,四周也用青草围了,在这坑里码一层鱼,洒一层盐,一层层地摆满了,然后盖上草,再在上面用湿土盖了,一天就腌好了,拿出来挂起来晾成干鱼,一年都有鱼吃。现在也可以用以前腌鱼的办法,在地里挖坑,铺塑料布,先把辣椒腌上,烂不了,等有坛子了就好办了。”
阿牛说:“我看就这样,走一步说一步,总比烂在地里好,玉芬,这主意是你出的,成了,都是你的,不成算我的,地里的辣椒都给你了,你说咋着就咋着,谢谢你去了我一块心病。”
玉芬说:“先不说算谁的吧,咱们先别让辣椒烂掉,那是你的心血。”
玉芬娘说:“你就听阿牛的,我有秘方,保证把辣椒给你腌好。”
阿牛说:“好,听婶子的。”阿牛如释重负。
阿牛从玉芬家出来,玉芬送到门口,阿牛说:“我歇歇就去挖坑,后面的事就全都交给你了,我累了。”
玉芬说:“我刚才一直在想,干脆我就办个酱菜厂,我想让佳佳帮我办执照,买设备,你替我说说呗。”
阿牛说:“我支持你,明年我还种辣椒,你需要啥我就种啥。”
“阿牛哥,谢谢你!”
“别说这个。有堵墙是两家,拆了墙咱们就是一家子。”
玉芬笑了,“不演《红灯记》快二十年了吧,你还记得。不拆墙我个也是一家人。”玉芬扑到阿牛怀里,在阿牛抱紧她的那一瞬间,泪水涌了出来,湿了阿牛的前胸。
阿牛在地里挖腌辣椒的坑,亲朋也来帮忙。
从前的“牛马张皮刘村医”,刘村医是埋在山坡上来不了啦,牛兽医牛强、马倌马时醍、皮匠张春陂都来了,施乃安也带了几个年轻老师来。
老马倌说:“这要是都卖出去,得值多少钱啊,谁想到这么早就打霜呢。”
张皮说:“这种辣椒得先育苗,在霜期前就长成了,早点收了。”
牛强说:“不能只想赚钱,这风险太大,操心费力,以后不敢种了。”
亲朋好友,男女老少忙了三天,在玉芬娘的指挥下,剩下的辣椒全都腌了埋入地下,阿牛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搭了个窝棚住到地里看着。佳佳去找窦中流帮着买坛子办开酱菜厂的手续。窦中流听说是帮玉芬,说张家的事一定会当自家的事来办。
佳佳回杨花镇多日了,电脑商店打来电话,让她快县城去,有些事情等着她处理。正好窦中流晚上要回县城,佳佳说好搭他的车回去。临走前佳佳去找栓柱子,栓柱子在胡大喇叭的东屋住,正拿了象棋准备到中间屋去叫胡大喇叭出来下棋。
“有啥事你快说。”栓柱子放下象棋盒子说,他也没有让佳佳坐,也没有地方坐。
佳佳站着说:“哥,你搬回家去住吧,爸妈就你这一个儿子,你不回家,他们太心寒了,再说,他们都老了,难免有个病啥的,身边也要有个人。”
栓柱子说:“我让他们心寒?我十四岁就回家干活了,我没花爸妈什么钱,该给的他们的钱我成倍地给了。你呢,一直上到高中毕业,一毕业就跑出去,你给爸妈一分钱了吗?现在讲究男女平等,我正要找你呢,我给了爸妈多少钱,你就得给多少,不,你得给双倍,你花得多,就得给得多。你把钱给爸妈再来跟我说话。让我搬回家去住,你怎么不搬回来,自己在外面躲清闲。”
佳佳说:“看来咱们真是没啥话可以说了。”
佳佳到地里找阿牛,哭诉了栓柱子的绝情,“阿牛哥,帮我照看一下我爸妈,我去县上把店安顿好就回来。”
阿牛说:“兰花别哭,以后我就是你亲哥,你爸妈就是我爸妈,他们原先就是一个地窝子里摸爬出来的,一起吃苦,过命,看到咱们这一辈互相帮衬着,他们心里暖和,咱们不能让他们寒了心。”
佳佳擦了泪走了,她去窦中流那里搭车,秀贞送饭来了。秀贞看着阿牛吃了饭,她对阿牛说:“玉芬来找我,说是要估一下辣椒有多少,她要给钱,先拿了一万块钱来。我没有收,我听你说只要不让辣椒烂在地里,不要钱的,再说一地烂辣椒,一万也太多了。我没收,让她拿回去了,她说她要找你。”
阿牛说:“找我也不能收,这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能不能卖出去,咋能收人家钱呢?老婆你做得对。”
秀贞把碗筷收拾包了,拉了阿牛躺下,“夜里冷不,你看我现在这身子,也不能陪你,让你吃苦了。这里潮,赶中午要把铺盖放太阳下晒晒。”
两人亲热一会儿,想着秀贞肚子里的孩子,阿牛坐起来说:“这眼看天快黑了,你快回吧,走大路,别抄近道儿,多加小心。明天你就不要来了,让晓兰或者素娟来,她们腿脚利索。你有空多去看看金凤姐,朵儿妈在咱那儿干活,也没空去照看她了,金子还在那儿,施老师也够忙活的。”
“不用你提醒,我今天还去了呢,都挺好的,我跟金凤姐说了,想吃什么我每天买菜的时候顺便买了给她送过去。”秀贞起身,亲了一下阿牛,“委屈你了。”秀贞抻抻衣服,腆着肚子走了,一副骄傲的样子。
阿牛看着秀贞走上村路,渐渐地走远了。他挨着仔细地看看腌菜坑,封土略高出地面,实在平整,抬头看见落日的余晖中,玉芬牵着阿黄正朝这边来,阿黄在她身前身后撒着欢儿。
玉芬着个柳条篮子,完全是一副村姑的打扮,围着绿底红格子头巾,笑盈盈地对阿牛说,“我给你送好吃的来了,红烧肉、辣子鸡,我妈说你最爱吃的。”玉芬把牵狗绳递给阿牛说,“我把阿黄牵来给你做伴儿,你晚上可以好好睡,让阿黄帮你看着。”玉芬说着进了窝棚,把篮子放下。
原本就是邻居住着,阿牛又经常去玉芬家帮忙干活,阿黄跟阿牛比跟玉芬亲,阿牛蹲下来抚摸阿黄的脑袋说:“明天让她们给你带肉骨头来。”
阿牛把狗在窝棚边儿栓了,走进窝棚,玉芬已经点了马灯,把两个搪瓷罐放到桌上打开,还冒着热气。阿牛说:“我刚吃过,秀贞送饭来,才走。”
“我给你带酒来了,我陪你喝点儿,这地里又湿又冷的,我家有个行军床,明儿个给你拿过来。”玉芬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两瓶杨花特曲来,阿牛挨着玉芬在地铺边儿上坐下,拍拍地铺说,“下面铺的麦草,这哈萨克花毡也隔潮,这平整舒服,想咋滚就滚。我睡行军床睡不着,浑身都疼。秀贞给我带酒来了,还有风干肉,让我晚上冷就喝点儿。”
也没有酒杯,茶缸子太大,再说刚泡了茶,舍不得倒掉。阿牛把暖瓶盖子拧下来倒酒,和玉芬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
“阿牛哥,你估个价,我把辣椒钱给你。”玉芬说。
阿牛喝了一口酒说:“我说了这辣椒以后要卖了钱算你的,卖不了都算我的,别再跟我说钱的事。你多费心把酱菜厂办起来,早点儿把这些辣椒弄走,我就解放了,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去,就算是你帮我大忙了。”
玉芬也喝了一口酒,说:“听你的,看你这几年,干啥啥不顺,累死累活,把老底子都赔光了,想起来让人心疼。”
阿牛说:“没啥,都是我自己折腾的。我也想了,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啥也没落下,别折腾了吧。可是我又不想像胡大喇叭那样活着。这日子得往前奔,总得想着变得更好才行,咋样才算好,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可总得有想法,为自己想的那个“好”去折腾。怎么个折腾?每个人也不同,但都得折腾。牲口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人活着是为了折腾,要改变就得折腾,一直折腾到折腾不动。”
“可你现在这是为了我在折腾。”玉芬倒了一暖瓶盖子酒递给阿牛,“给你钱又不要,你要啥吗?我除了钱,啥也没有了。”玉芬流下泪来,“我整天在家,也没有事情做,我怕出门,觉得给爹妈丢脸,要是时间能倒回去多好,那我一定要嫁给你,跟你一起过日子,一起折腾,我不怕吃苦。”
阿牛喝了一大口酒,放下暖瓶盖子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回不去,现在的你也不是过去那个你了,过去那个你不存在了,你跟过去较个什么劲呢?多想想现在,你年轻,漂亮,善良,好好做事,孝敬父母,再成个家,过日子。人还能咋?能干啥就干啥,别整天想些没用的。”
“我现在就想让你抱抱我。”玉芬说着倒在阿牛怀里,“你现在不会嫌弃我吧?”玉芬抬头看着阿牛,泪光中闪着热烈的渴望。阿牛低头吻玉芬的唇,唇舌间都是泪,两人倒在地铺上……
“阿牛哥,真的,我是第一次真正地做了女人,谢谢你,虽然我知道你是可怜我,但我知道这是爱,为了你的爱,我以后要做个知道爱的女人,首先要爱自己。”玉芬起身穿衣,阿牛也起来,玉芬收拾了吃的,都盖好,把小桌放到靠边,打了手电出窝棚,阿牛跟出来说:“我送你回去。”
玉芬说:“不用了,路不远,几步就进村子了,你可以看到我的手电光。替我看好辣椒,我明天就不来了,抓紧买坛子,还得雇人,还得准备房子存放,冬天快到了,很多的事情。放心吧,阿牛哥。”
玉芬头走了,头也没有回,阿牛看着玉芬的手电光,直到那束让他心动的光消失在村里人家间。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阿牛进了窝棚,把剩下的半瓶酒举起来,吹了喇叭。
阿黄在窝棚外“汪汪”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