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生了个女儿,取名陶然。
几天后,金凤的活检结果出来了,是恶性肿瘤。金凤不要做化疗,她要哺乳。医生说手术做得及时,估计问题不大,要按时复查,建议看看中医,通过食疗增强免疫力。
出院后,金凤没有回杨花镇,她和施乃安住进了金凤小院。金凤身体恢复得很好,小陶然也是一天一个样儿,眼见得越长越漂亮,把施乃安的心都给融化了。
服装店解封了,施乃安嘱咐谁也别向金凤说起这件事,就当是没有发生过。林嫂每天都会来一次金凤小院,帮做些事,教施乃安侍候月子,施乃安买了些关于产妇保健和育儿的书,如饥似渴地学习,像是个准备高考的学生,他更多的还是相信书。施乃安也趁林嫂来的时候上街去买菜,买什么,听林嫂和金凤的。
哈达马的农贸市场与从前大不一样,紧挨着的原来毛纺厂的一排职工宿舍拆除了,拓宽的市场,有原来三倍,两边全是店铺,一边儿是各种小吃,一家挨着一家;一边儿是鸡鸭鱼肉,鲜的活的冷冻的,铺子连着铺子;馕坑子冒着热气,烤肉炉子缭着青烟。中间儿两大排摊位,各种蔬菜水果,地里种的,山里采的,内地运来的,红橙黄绿,目不暇赏。侍候月子让施乃安学会了享受挑肥拣瘦、讨价还价,他几乎转遍了带个市场,才买了一只鸡一条鱼,现杀的;几样蔬菜,大清早儿采摘的。买菜是一种享受。
施乃安买好了菜,也活动了筋骨,他一手㧟菜篮子,一手提了鸡和鱼,迈着四方走出哈达马农贸市场,口里哼唱着——
提篮小卖拾煤渣
担水劈柴也靠她
里里外外一把手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
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
出市场向右转,街道两旁当年佟懿裯花钱栽的钻杨笔直地屹立着,枝叶努力向上,微风吹动茂密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翠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油亮地闪着光。钻天杨的树荫下一个年轻女人,手扶着旅行箱向着农贸市场这边张望,施乃安向上推了推眼镜,仔细看,那女人分明是马佳佳。
“佳佳,是你吗?”施乃安快步走上前去。
“乃——施——”佳佳看到施乃安,吞吞吐吐,一时不知该怎样称呼,她定了定神,“老师,你买菜啊,这是调回县城来了吗?”
施乃安说:“是金凤生了,女儿。——你这是才回来,还是要去哪儿?”
佳佳说:“我才回来,想先找个住的地方把行李放下,这哈达马变化真的很大。”
施乃安说:“走,先回家再说。”
回家?施乃安在心里还一直把佳佳当成家人,这让佳佳觉得心里暖暖的,她拖着行李箱跟了施乃安走,一路上也没有什么话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金凤见了佳佳,惊喜得流下泪来,自从听李剑说佳佳犯了事儿,金凤这一颗心就一直悬着,这回可是放下了。
金凤说:“回家了,还要去哪儿找地方住啊?陶然她爸,你就去把西屋收拾出来,再去买一张床来,床上用的,佳佳你跟他去,需要什么让他买。”
佳佳说:“不用麻烦了,我就还睡以前那张床就行了,我也不能一直在这儿住下去啊。”
金凤说:“听我的,让他收拾西屋去。”
对于传销的事,佳佳不说,施乃安和金凤也不问,就当不知道。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哈达马还没有私人装电脑的,广州那边都有人用上笔记本电脑了。佳佳装了电脑,闲的时候上网聊天,聊着聊着,就网恋了,她去广西和网恋男人见面,被骗进了传销组织,解救出来的时候,钱已经差不多被榨光了。出来后又被集中劳动学习了一个月,一个月后遣送回原籍,佳佳就回到了哈达马。
收拾好了佳佳的房间,也就到午饭的时间了,金凤的饭是单另做的,自己在里面吃,林嫂和施乃安、佳佳一起吃了午饭,就去服装店了。佳佳收拾了碗筷,进来在长沙发的一头坐下来,另一边是个单人沙发,施乃安坐着,这边有一个张单人床,是佳佳以前在这儿住的时候临时支的,还在原来的位置,床头有一张小书桌,放着几本书,佳佳和施乃安没有什么话说,相互看着,各想着心事。
陶然吃了奶,香甜地睡着了,金凤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出来,“你们去把床买回来,床单被套什么的,也要买新的,早点收拾好了,也好休息。记着带钥匙,我要睡一会儿了。”金凤说着打了个哈欠,回卧室去了。
佳佳跟了施乃安去家具店,“佳佳,休息两天就回杨花镇去看看你爸妈吧,这一晃好几年了。”施乃安转头看着佳佳说。
佳佳抬头看着远方,放慢了脚步,说:“我是刚从杨花镇出来,在家住了两天,我爸去养马场了,我妈在我哥那儿。我是被遣送回来的,趁着还没有谁知道,我就出来了,免得成了杨花镇的话题,让我爸没有脸面。没想到,刚到县城不一会儿,就碰上了你。”
“咱们先买东西,有话回去慢慢说。”施乃安又转头看佳佳,佳佳感到了温情。
很快选好了床,付了款,店家负责送货到家安装,施乃安带了佳佳去商店买了床上用品,回家去等家具店的送床来。
床安装好了,佳佳铺床,收拾房间,施乃安炒菜做饭,又按照林嫂吩咐,把鱼汤煮了,自己把金凤中午吃剩下的菜和鸡汤的汤楂放了油盐酱醋一锅烩了,自己吃。
吃过晚饭,金凤在卧室奶陶然,施乃安和佳佳在外间屋坐着,看佳佳像是有话要说,也没有开电视。金凤叫施乃安:“陶然爸爸,你进来帮我一下。”
施乃安进屋,金凤指一指门外,低声对施乃安说:“把她留住。”
施乃安和金凤听李剑说过,不是传销的组织者,参加了传销的人被解救后一般会遣送回原籍,问题是或多或少都有后遗症,有疯了的,有自杀的,有酗酒的,有说谎行骗的,有很多又跑回去传销的。马佳佳回来后,首先是要把她留下来。
施乃安出来坐下,他看佳佳,佳佳也看着他,都像是有话要说,又都不知从哪儿说起,“喝点酒吧。”施乃安说。“喝点儿。”佳佳点点头。
施乃安去烤了一大盘小白条,放在茶几上,开一瓶杨花特曲,佳佳起身坐到靠近施乃安这边来。刚斟上酒,金凤出来了,“然然睡着了,我陪你们坐会儿。”金凤说着挨佳佳坐下。
佳佳说:“金凤姐,如果你方便,借给我一些钱好吗?”
金凤问:“你要多少?”
佳佳说:“五千就行,多些更好。”
金凤说:“钱没有问题,你帮我打理货源,我应该付给你的工资有一万多,我都给你存着呢。能告诉我你现在拿了钱要干点什么,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佳佳说:“不瞒你们说,我被骗到了传销窝点,为了早点出来,就花钱买份子,钱都花光了,最后还是被公安局解救出来的,我工作没有了,就被遣送回来了。我爸也没咋埋怨我,他让我在家待着,早点儿找个婆家嫁了,别挑三拣四的,老点儿穷点儿都没啥,人老实就行,他正张罗着给我说媒呢,趁他去马场了,我就出来了。我想我还是走远点儿,回广州去,找个工作,从头再来。”
施乃安觉得佳佳是正常的,但是李剑说过,要观察一段时间,有传销后遗症的人,有很大的欺骗性。施乃安说:“老马叔也老了,你哥靠不住,你不能再走远了,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佳佳说:“我挣了钱就回来,你们帮我多照看顾一下他。”
金凤说:“要是我求你留下来呢?佳佳,我得了癌,生然然的时候才发现的,子宫全切除了,为了然然,我没有做化疗,我是不想治了,医生说能治好,能治好还叫癌吗?我怕我不能把然然养大,哪天说去就去了。你是乃安的前妻,又是我的好姐妹,然然只有托付给你,我才放心。你留下来,和我一起带然然,哪天我走了,她也不会觉得是被抛弃了,我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来带然然,更害怕乃安他自己带然然,女孩子不能没有妈。”
“怎么会是这样?”佳佳流泪了,和金凤相拥,哭成一团。
施乃安说:“金凤,你们平静些,真的没有那么严重,要相信医生,早期治愈的概率是非常大的。”
金凤说:“我很平静,早期是用显微镜查出来的,我这是用肉眼查出来的,都快两公分了,还早期?我是怕你不平静,活到今天我已经知足了,就是不忍心突然就把你和然然抛下,我会努力拼命活下去。佳佳,如果你只是为了挣钱,我求你留下来,我欠你的钱还给你,然后咱们把服装店作个价,把店过给你,你不用给我钱,就算是我留给然然的,先存你那儿。”
佳佳说:“金凤姐,我不走了,我留下来,咱们一起把佳佳带好,把你的病治好,我不要钱,有吃有穿的,钱真的没有啥用处,不是我为钱招祸,就是钱给我招祸。我去店里干,不用过户。”
金凤说:“行,只要你留下,你说咋样就咋样,明天你就去店里查查账,核对一下现金货物,把户过了,打理起来方便,我这不方便了。”
佳佳说:“听你的。”
“只顾说话了,你们两个喝酒吧。我进去躺一会儿了。”金凤说着进卧室了。
施乃安和佳佳又没有什么话了,只是喝闷酒,下得也就快,一瓶杨花特曲多久就见了底。佳佳说要出去走走,施乃安说:“别走太远,早点儿回来。”
金凤从卧室出来问:“佳佳去哪儿?”
“她说出去走走。”施乃安一边说一边收拾,茶几,把小干鱼盖起来。
“你啊,就是心大,大黑天的,她喝了那么多酒,一个人出去走,快跟着去啊。”金凤着急地推施乃安出门。
出门右转,然后向南,在通往河堤的小路上,施乃安追上了佳佳。
佳佳说:“你来了,还是担心着我,对不起,其实我早想说了,对不起,我说得太晚了。”
施乃安说:“没有谁对不起谁,这么多年了,虽然我们不是夫妻了,但你还是一直把我们当亲人的,我们都知道,我们一直是亲人。”
佳佳转身扑到施乃安怀里,哽咽着,“很久了,我举目无亲。”她的身体抽搐着,施乃安紧紧地拥抱着佳佳,“回来了就好,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样抱着好一会儿,佳佳渐渐平静了,两人并肩走上河堤去,河堤上游人渐渐少了,最终剩下他们两人。滔滔哈达马河水滚滚西去,虽说是逝者如斯,但心潮难免澎湃;往事不堪回首,但回首往事,满心都是关爱、温暖和愧疚。佳佳再次扑上去亲吻施乃安,把自己融化在他宽大的胸怀里。但她不能,她想起了金凤。
“金凤姐的情况怎样,你是不是隐瞒了病情?”佳佳靠在施乃安旁边问。
施乃安说:“没有隐瞒,她是早期,手术及时,我相信医生,金凤想得有些多了,这事放在谁身上也少想不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彻底不在乎生死了,可能还真的就没有问题了。按时复查,过几天再去看看中医。”
佳佳说:“我会把店给她打理好,你们就全心地看病。——就当没有病,该干啥干啥。”
施乃安和佳佳回来时,金凤已经睡着了,施乃安对佳佳说:“快去睡吧,明天去服装店。”
没有多久,金凤服装店换了招牌,叫“佳佳服装店”,匾额还是从前施乃安写的那一块,那字遒劲厚道。
金凤也在施乃安和佳佳的劝说下,放弃了哺乳陶然,改喂三鹿配方奶粉。金凤按医生要求,开始服用昂贵的进口抗癌药,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药的价格,后来知道了,施乃安说,要是放弃了,前面的钱就算是白花了。
施乃安打了好几个申请报告,要调回原学校,跑了好几回教育局,都说要研究研究,去学校,校长换了,校长书记一人担,校长说让去找教育局。时间过得很快,开学了,施乃安带了老婆孩子回到杨柳镇,继续当“编外老师”。别人告诉施乃安,想要调去县高中,得先通过教育局,还得花六千块给校长,这是公开的秘密,人家劝施乃安,万八块钱,划得来。施乃安说,什么叫划得来,我原本就是下来杨花镇支教的,这还支出亏损来了?
发牢骚没有用,你不花钱,想回县城,那就下辈子吧。
朵儿去县城上高中了,施乃安没有让她住校,让她住家里,有佳佳照顾她,这样一来省钱,二来也安全。县城高中这两年搞“改革”,安全却越发堪忧。佳佳每天按时接送朵儿。刚经历过胡畅被捅死的案件,朵儿还心有余悸,于是处处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