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乃安和林涛酒喝了一夜,话说了一夜。林涛听得出,施乃安对文化教育的现状和前景很是担忧,林涛也非常困惑。施乃安引用了孟子的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学校还没有放假,中考成绩下来了,杨花镇中考成绩全县第一。杨花镇寄宿制中学热闹了,拉横幅,开庆祝会,表扬先进,发奖金,喝大酒。接待全县各乡镇学校来参观学习的,天天都喝得红扑扑的。学校不放假了,全校补课,孙达盛到各乡镇初中去做报告。
施乃安坚决不补课,最差班的其他老师也是因为要考进修或者要跑调动,都不补课,因为是最差班,学校也不强求。有一些强烈要求补课的家长,就把孩子送到不最差班去补课。施乃安给自己放假了。
杨花镇的旅游更加红火,度假村的建设也初具规模。
林涛来杨花镇几天,喜欢上了玉芬酱菜厂的酱辣椒,他到玉芬酱菜厂去,看这个新建的厂子,还有些简陋。他对玉芬说,办企业不能停留在家庭作坊的水平上,财务管理要规范化,职工管理要制度化,生产管理要标准化,最重要的是安全健康,食品的安全健康不可以有半点疏忽,我在杨花镇,可能给不了你什么帮助,但我一定会给你最严格的监督。
玉芬说:“我明白,监督才是最大的帮助。公羊书记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监督,对别人监督不够,他只管好自己,不太管别人。我建这个厂子还是因为他帮人收辣椒,建厂他也给我帮了不少,建好后他就没有来看过。”
林涛说:“是啊,只管好自己不行,现代的社会里,任何人都不能独善其身。”
玉芬说:“不当官就可以,我姐夫就是个独善其身的人。”
林涛问:“你姐夫是谁?”
玉芬说:“我姐夫叫施乃安,是学校的老师。”
林涛说:“你姐夫总是在尽力影响周围的人,不过他是自然的,不是刻意的,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你。”
“你才来没几天,怎么知道我姐夫?”玉芬问,林涛说,“他是我老师。”
玉芬说:“那你是公羊的同学,我想去看看公羊可以吗?前面他被抓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人家不让见。”
林涛说:“哪有什么被抓啊,那是调查,早结束了,现在他是村支书,怎么不能去看啊,我正想去看他,方便你就和我一起去。”
玉芬收拾了一下,买了很多吃的东西,当然还带了她的酱辣椒,坐了林涛的车,去找施乃安,一起到望河村去看公羊。
施乃安被叫去学校了,林涛和玉芬到学校的时候,学校大门口有警察站岗,任何人都不让进,林涛把玉芬送回家,回到镇里问学校出了什么情况,没有人知道。林涛只好在办公室里等消息。李玉梅进来浇花,她对林涛说:“这个办公室里,只有这两盆花是公羊私人的东西,您看怎么处理?”
林涛说:“知道了,就先放着吧。”
学校到底出了什么事,林涛很着急。
原来是有人匿名举报,杨花镇寄宿制中学在中考时集体作弊,举报信很具体,县上很重视,立即成立了有公安和教育组成的调查组赶到杨花镇,直接到学校,大部分老师还在补课,几个坚决不补课的老师也被叫回了学校,学生放假,老师封闭起来调查。事情很快查清楚了,是孙达盛等人陪同县上派来的考场监督吃饭,每顿饭都把监督灌得迷迷瞪瞪。作弊分工明确,有向外传题的,有做答案的,有监视县上来的监督员的,每个考场都有传答案的,答案只有重点的高分题,不是全部,这样可以拉开一定的分数差距。
举报得完全属实,孙达盛和另外三名主谋被开除,其他参与的老师被降级留用。侯成文被开除了,他痛心疾首:“我在下河村教书,好好的,是孙达盛害了我!”
杨花镇寄宿制中学当年中考生全部取消录取资格。有很多家长直闹到县上去,说是老师作弊,不能怪孩子,孩子没错。上面的答复是孩子也参与了作弊,成绩不真实,录取资格必须取消,如果怪孩子,那就不是取消录取资格了,会是永远取消考试资格。家长又问为什么不查举报人。回答是举报是合法的正义行为,不但不查,还要保护。
有的家长就说:“不查也知道是谁,一定是那个‘屎粑粑’,他跟孙达盛一直不对付,孙达盛当校长他能服气,一定是他要把孙达盛搞下台。”
有的家长就立刻反驳道:“别胡扯了,施老师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听孩子说考试时候施老师替他们班的学生打扫厕所,就根本没让他往教室那边去,他不可能知道作弊的事。”
又有家长说了:“那个‘屎粑粑’就不会在学生里面安插眼线?那些差生都听他的。”
一个家长显得很公正地说:“有人说是施乃安举报的,有人说不是,这都是推测,问题是施乃安怎么才能证明不是他举报的呢?他不能证明不是他举报的,那就是他举报的。”
没有人出头让施乃安自证清白,施乃安也听到传言说是他举报的,也有传言说施乃安一定会遭到报复。施乃安不知道为什么要自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自证。施乃安也想,别当老师了,离开这里吧。可是,哪里能有一份安稳的工作,能安一个安稳的家呢?
杨花镇寄宿制中学看样子很安稳,大门紧锁,真正放假了。
贾乐好在学校大门口,坐在轮椅上,闭着眼睛,拉着二胡,有板有眼地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齐世仁走过来,“可惜喽,你什么都看不见。这学校真漂亮。”齐世仁指着校园里面说,他老婆远远地跟着他,齐世仁现在差不多能记住一个礼拜内的事情,他老婆带他去看过医生,医生说这是个奇迹。
杨花镇还有一个奇迹,就是栓柱买了肉回来,没有记账,让红英做红烧肉一起吃,还对红英说,“多吃点。”红英笑了,“你不会在小本本里记上我吃了几块吧?”红英看着栓柱,栓柱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到红英的盘子里说,“哪里会,我今天买肉都没有记账。”红英吃了一块肉,“真香。”红英说,脸红扑扑的。
“佳佳过两天要办婚礼,喜帖都发了,你要去吗?”红英边收拾碗筷边问栓柱。
栓柱说:“你替我带一百块礼钱去,代表我就行了,我地里还有活,就不去了。”
红英笑着说:“随你咋个样,是你妹妹。”
“随你咋个样,是你妹妹。”杨花镇还有一个女人此时也这样说。
今天杨铁树的妹妹杨花花从县城打来电话,说要和汤红株离婚,杨铁树在电话里对杨花花说:“不能离,说啥也不能离,我刚当镇长,你就闹离婚,丢不丢人,再说猪红汤是局长,上边有人,你还想找啥样子的?”
杨花花说:“我离婚不需要你同意,我只是通知你一声,别再跟他扯什么亲戚。”杨花花挂了电话。
杨铁树对李玉梅说:“这还了得,好好的局长太太不当,要离婚,这刚有户口有工作,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猪红汤能给她弄上户口工作,就能给她弄没了。我这就去县城,我就是绑也把她绑回来,多会儿不离了,我多会儿再放她回去。”
李玉梅冷冷地说:“随你咋个样,是你妹妹。”
杨铁树赶到县城,他妹夫汤红株——就那个杨花镇人都叫他猪红汤的主儿——一夜没回家,杨花花说一准是到哪儿风流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来通知,汤红株被“双规”了。杨花花问:“啥是双规?”来人告诉她:“双规就是在规定的时间、地点接受调查,说明情况,按规定,不能探视,也不能告知地点。”
来下通知的人走了,杨铁树说:“什么双规啊,这不就是被抓起来了吗。这小子一到杨花镇我就看出他不是个东西,都怪李玉梅跟他搭个上了。跟他离,马上就离。”
杨花花说:“这人都见不着,我跟谁离?再说,我刚拿到检查结果,我怀孕了,我还不想离了呢,再不好,他也是我孩子他爸。”
“你不离我离,我回去跟李玉梅离婚!”杨铁树气冲冲地走了。
“离婚,马上就离!”杨铁树一回到家就对李玉梅嚷嚷。
李玉梅看着杨铁树,觉得好像是出了什么事,“这是出了什么事?你不是说不能离吗?还说就是把她绑回来,也不能让她离婚。”
杨铁树半晌没说话,他点了支烟抽,抽了一支烟,让自己镇定一下,把气儿喘均了,这才说:“我要和你离婚。”
“和我离婚?你个陈世美,你才当个破镇长,就当自己是驸马啊!”李玉梅气得一下子站起来,愤愤地说。
杨铁树压着火一下子就蹿起来,他大声道:“我是陈世美,你怎么不说你是潘金莲呢,你明目张胆地和那个猪乱搞,有你这样给我戴绿帽子的吗?我现在不戴了,咱们离婚!”
李玉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她轻蔑地看着杨铁树,“是谁让我接近猪红汤的?绿帽子是你自己愿意戴的,你在外面干的那些事谁不知道,也不管老的少的,你就是一条公狗。离,立马就离,我早不愿意过个恶心的日子了。”
孩子归杨铁树,李玉梅拿五万块钱,和杨铁树离婚了。她暂时住在镇政府宿舍,心里觉得轻松了,她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对杨铁树,除了厌恶之外,没有别的感觉。她去林涛的办公室对林涛说:“公羊书记的这两盆花,我能搬到我办公室去养吗?方便一些,他走的时候交代给我的。”她说着把拿的这间办公室的钥匙给了林涛,是以前公羊给她的那把。
林涛说:“好啊,我不会养花,你搬走吧。”
李玉梅把花搬回自己的办公室,看着这两盆君子兰,想起公羊,心里就莫名地生出一种疼爱来,就像是看一盆花,看一本书,得不到什么,但足以使人愉快,让飘忽的心暂时有处安放。公羊在镇政府的时候,也是经常不在办公室的,有时上山有时下村,一走就是好几天,是李玉梅每天都来给他打扫办公室,照看花儿。是爱屋及乌吗?人家公羊金拥可是人中之凤,可不是什么乌,玉梅想着,心里暖暖的。上午的阳光斜照进窗来,照在君子兰绿油油有叶子上,窗外的杨树上,一群乌鸦飞过来,呜哇——呜哇——地叫着。
找个时间去看看公羊,玉梅心里想。
望河村的村民全都搬进了新村,新村建在南梁子上,街道笔直,小树成行,整齐划一的农家小院,前有菜地后有棚圈,白墙红瓦在这大戈壁上格外鲜亮。村子的东面是引水渠,一座水泥桥横跨大渠,过了桥不远,通往县城的公路北面,阿牛的卤鸭厂建那里,显得孤零零的。引水渠的红色大闸门开启着,渠水汹涌着灌入红湖,原先的村子有一半已经被淹没了。
“过两年这就会变成塞外江南。”公羊站在闸门上,面容黑瘦,胡子拉碴,目光炯炯。海棠依偎在他身旁,“我们在这儿建一座房子,面朝湖水,春暖花开。”海棠大声说。
公羊说:“我的使命完成了,我要去牧马,我已经跟窦总说好了,我去养马场。很快养马场的经营权就要完全归还杨花镇,搬出哈拉山保护区。”
“那我就跟你去牧马,在大戈壁。”海棠说。
公羊说:“杨花西大戈壁很快就会变成大草原,要不了几年。”
海棠说:“我们在草原上支个毡房,我给你烧奶茶,煮抓肉。”
“不,要煮阿牛卤鸭。”公羊说。
“你看,他们来了。”海棠手指的方向,一黑一白两辆轿车在“阿牛卤鸭厂”门前停下来,车上下来一群人,朝公羊他们这边走来,渐渐地看清了,那些人是施乃安、林涛、阿牛、玉芬、玉梅、佳佳和黑牛,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是梦丽莎。
公羊迎过去,海棠挽着他的胳膊,紧紧地,像是怕被谁抢了去似的。
他们的背后,湖水映蓝天,无限辽阔,一群大雁从如絮的云间飞来,呼啦啦落入湖中,溅起朵朵洁白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