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花河哗哗流淌的时候,白杨枝上吐出鹅黄色毛茸茸的小芽,红柳条上刚刚萌出细细的叶,白桦也才在垂下的红色枝条上缀满嫩绿,沙枣树已经郁郁葱葱了,枝头开满了黄色小花儿,把清香弥漫了杨花镇,琬如让钱凯帮她折了两大把沙枣花,用柳条儿扎起来。
钱凯送琬如回到家,就急匆匆地回杨花梦山庄去了。
琬如回屋,把一大把沙枣花插进一个大罐头瓶里,加了清水,满屋都滋润着沙枣花香。
打从爸爸被公羊金拥带去镇上去治病,梅小朵就跟琬如一起住在施老师家,今天她回家去了。冬天过了,他爸爸的关节炎也好多了,只有阴天下雨时还有些疼,别的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小朵就回家去住了。施老师说,让小朵过一段时间就还回来住,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有琬如在旁边,复习也方便。施老师让小朵把眼光放长远一些,上高中,以后考大学,当然主意还是要小朵自己来拿,但不论是上高中,还是上中专,都要考出好成绩才行。
琬如也习惯小朵和她做伴儿,今晚小朵不在,她觉得这屋里很是孤寂。琬如拿起另一大把沙枣花,她要去老师那边把花插了,她记得隔壁有个装豆瓣酱的紫陶小坛子,豆瓣酱吃完的时候,她把那个小坛子洗出来了,很漂亮的,她说:“装调料大了,腌咸菜小了。”
金凤说:“到夏天插花用正好。”
琬如拿了沙枣花来到隔壁,“老师,金凤姐呢?”琬如一边插花一边问。
施乃安说:“她去县上了,开春了,要收拾一下房子,我明天下午去。我还以为你在玉兰那儿,今晚不回来了,你吃饭没有?”
琬如说:“吃过了,本来玉兰说李剑要去所里值班,让我陪她,后来钱凯来了,说你让他接我回来,李剑也说他不用去值班了,我知道钱凯是说谎,你要是不放心,肯定是自己来接我,我觉得李剑和钱凯他们有什么事儿。”
施乃安说:“钱凯只是把你接回来,就是说谎,也没有啥不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儿,不牵涉自己的,人家不说,真的没有必要去弄清楚,要是觉得有问题,就不要跟他来往了。”
琬如说:“我和钱凯是假装的,是吴雨总是纠缠,吴雨就是不让我好过,我要有个男人来保护我,钱凯很愿意,这样我觉得,我欠钱凯的,以后如果丽莎回来了,老师您一定要替我向丽莎解释。”
施乃安说:“吴雨这人太极端太自私,不可理喻,他绝不从自身找问题,总是怨天尤人,做人没底线,而且他迎合了当今很大一批人的心理,追随者不少,他编的非常低级的污言秽语也有很多人相信,他写的那些不堪入目,让人反胃的东西,受到追捧,这也助长了他不求向善,不听人劝。你是要小心着他,最重要的是你要好好复习,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就好了。”
琬如插好了花,灌了水,在弥漫的沙枣香里,她在施乃安身边坐下。
“老师,我想知道,你爱不爱我。”
施乃安说:“琬如,怎么问起这个问题?”
琬如说:“我一直想问,没敢。”
施乃安看着琬如说:“好,我现在告诉你。我爱你,现在就更加爱你了。就这样,我们都彼此表白了,还需要什么呢?需要的是知道怎样去爱,爱和被爱都是有责任的,不能越雷池半步,这个雷池就是伦理道德,没有血缘的男女之间也是有伦理道德的。过了这个雷池,就不是爱了,而是害了。爱也是很危险的事情,金凤说得对,有些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从前的时候,在这杨花镇,他们曾经一群人冲进办公室,把正在加班工作的年轻男女的衣服扒了拍照捉奸,那女的跳杨花河死了,男的被判了刑,永远地离开了杨花镇,毁了一生。这事儿,你应该也听说过,当然,听说的和真相往往是不一样的。即便是没有那些坏人威胁,自己也要对自己负责,高尚而纯洁的爱是高尚而纯洁的人才有的,一旦放弃了高尚,所谓的爱就变成下贱了,相爱的人不应该让对方沦为下贱,如果做了不该做事情,一切就都变得很糟糕,甚至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我爱你,视你如珍宝,你懂吗。”
琬如点点头,起身说:“老师,我没有全懂,但我相信了,你是爱我的。我回屋去了——我有点儿害怕。”
施乃安也起身,“我送你。”琬如转身扑到他怀里,施乃安拍拍琬如的肩,“不用怕。”
两人说着走出门去,看到一个黑影从院墙翻过去,跑了,施乃安把琬如送到门口说:“关好门睡觉,有事就拉那个铃,我这边有电话,打个电话,李剑几分钟就到了。”施乃安说。
“老师您好好休息,有您我不怕。”琬如说着进门插上了门闩,从枕头下拿出那个上锁的日记本,到炉子边,打开本子,点燃,丢进炉膛。时间还不晚,琬如坐到书桌前,翻开书,再复习一会儿,她准备给自己订个复习计划。
明天早起去给老师做早餐,明天下午回家去看爸爸妈妈,想着,琬如笑了,她伸出食指,轻轻地摸着自己唇,忽然就觉得自己很美,像公主一般。
忽然又想起了钱凯,想起在路上,假装恋爱,挽着他,有些心跳,脸也热了,“我这是不是有些放荡啊?”琬如心想,但比起从前来,心里踏实了许多,这是不是人家说的安全感呢?
钱凯已经回到了杨花梦山庄,他对客房部的负责人杨花说:“杨经理,我这几天就住在山庄,熟悉一下情况。”
杨花说:“佟老板已经安排了,您住后院的套间,和窦老板隔壁,旁边还有一间是汤书记的,他经常在这儿住。您的房间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有什么需要您就直接跟我说。”
钱凯说:“谢谢,我也可能就是临时住,不用太麻烦的。——窦经理我知道,是公司付了款租的房,那个汤书记住的房子是怎么算的呢?”
杨花说:“汤书记吃住还有拿的东西什么的,都是打了条子的,佟老板同意的。他住的那个套间是专门给他留的,按年结算,他打了条子的。”
杨花说着,带了钱凯去房间,杨花拿了钥匙,从包里找出一个小挂件拴在钥匙上,是一个戈壁玉雕的小挂件,雕的是一片杨树叶,黄色,爱心型的,杨花说:“这个送给您了,石头是我自己捡的。”
钱凯接过来仔细看了,说:“这是一块好玉,这也太贵重了。”
杨花笑着说:“是挺贵的,我让那个师傅给我刻,他要了我十块钱,你给我十块,就当是买的好了,要不您哪天出去捡一块来给我。”杨花说完笑着走了。
这杨花还有一个姐妹叫柳絮,她俩都是从外地来的,杨花镇山庄用人有个原则,就是不用本地人,包括服务员和厨师,杨花和柳絮也来了两年了。
钱凯知道杨花梦山庄有些房间是有录音和照相的装置的,汤红株也住这里,“哪里是什么汤红株,简直就是一头公猪啊,佟懿裯一定把他和女人的床上裸照拍得像一头刮光了毛的肥猪。”钱凯心里说着,就走出门去,他要到前台柳絮那儿去看看。
钱凯一出门,迎面遇上了汤红株,“钱老板,我去县上开几天会,回来听说你当了杨花梦山庄的副总经理了,这杨花梦可是咱们杨花镇的龙头企业,为咱们镇的经济发展和乡镇建设可是作出了重要贡献的,有钱老板这样的人才加入,可喜可贺。”汤红株伸手和钱凯握手。
钱凯和汤红株握了手,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出身农民家庭的汤红株的手,竟然是肉乎乎软绵绵的,像是握了一只烀烂了的去骨猪手,黏乎乎的,让人想立马去洗手。
钱凯说:“汤书记过奖了,我是遇到难处了,佟老板讲义气,念旧情,拉我一把,我也乐意为佟老板帮忙,说到底还不是打工赚钱嘛。汤书记常住这儿,有什么需要只管说。”
汤红株说:“我也不是常住这儿,只是找我的人太多,请吃请喝请办事,只好在佟老板这儿躲一躲,以后还请钱老板多多担待,改天我请钱老板吃饭。”
“好啊,改天一起坐坐,还请汤书记多多关照。”
说着就来到了客栈前厅,柳絮是认识钱凯的,只是从前是房客,现在是老板,态度也就从客气变成了尊敬。“钱总好!”柳絮右手放左手掌内,两手自然平伸,叠放在小腹上面一点儿的位置,像是在摸肚脐儿,低头,浅浅地鞠了一躬。这是佟懿裯专门请了专家训练的,训练有素。
汤红株向钱凯摆摆手,独自朝餐厅那边走了,他本想钱凯会跟他客气一下,他也就顺水推舟,让钱凯请了今晚一餐,没想到钱凯竟会也来顺水推舟,说改日再坐一坐,“改日”就是“没有的事”,这个,汤红株可是比谁都懂。
“这钱凯也可能是真的忙吧,但愿他是真的忙,否则,你可别把我汤红株当是要饭的,我吃你,是看得起你。”汤红株一边想着,一边朝餐厅那边走去。
钱凯仔细地看了《入住登记册》,说:“柳絮,咱们这客栈,最重要的就是安全,安全包括顾客的安全和我们客栈的安全,有生命财产的安全,也有法律的、声誉的、经营方面的安全,这个登记是非常重要的,马虎不得,所有人的进出,都必须有详细清楚的记录。不仅是入住的要登记,来访的也要登记,年龄性别职业住址等信息尽可能详细,省略不得,什么时间来的,什么时间走的,受访者要签字。内部的人进出也要有记录,就是老板和我,也要记录。记好三个册,《入住登记册》《访客登记册》《内部人员出入记录册》,记录得好,我给你加薪;没有记录好,就要受到处罚。”
柳絮说:“那——像汤书记约了李玉梅来住了,也要登记啊,让他签字,恐怕不妥。”
钱凯说:“不签字可以,不登记不行,像他这种情况,你登记了,他不会签,让他签也不好,那就必须有我们内部两人以上签字,杨花在可以杨花签,杨花不在,可以我来签。”
柳絮说:“明白了,钱总放心,我一定会登记好,你就等着给我加薪吧。”
钱凯说:“那我就先送给你个礼物。”说着拿出钥匙,从上面解下杨花着的那个戈壁玉的黄叶挂件。
柳絮说:“钱老板你快算了吧,这个是杨花的,她送给你的礼物,你怎么好转送别人呢?看,我这儿也有一个戈壁玉的挂件,你收了杨花的,就不能不收我的,你要是不收我的,我就可以怀疑你收了杨花的定情物了。”柳絮说着,从衣领内拽出一用红绳拴着的一块柳叶大小的柳叶玉坠来,从她那洁白如玉的天鹅般的脖子上取下来,递给钱凯,说:“我和杨花一起去西戈壁捡的,一起去‘戈壁玉雕店’雕刻的,她那个是屎黄色的,我这个可是鸡血红。送给你了,权当见面礼了,没别的意思。”
钱凯说:“没意思就有意思了,我收了,供起来,供杨花柳絮,求平平安安。”
柳絮说:“我们还没有死,不能供,要供你就供牡丹吧。”说着,脸上就现出悲哀来。
钱凯收了玉坠,心想,我今天就算是吃了“屎黄”,打了“鸡血”了,他笑了,没有说什么,向柳絮点点头,转身朝餐厅那边走去。餐厅的大堂经理叫海棠,这个职位原先是牡丹的,牡丹不在了,接任的就是海棠。
最近一段时间,冬天外来的人也不很多,杨花镇上的人办婚宴,大多都在“家乡饭菜”,那儿便宜很多;村里的办婚宴,大多还都是请乡厨,借邻居家的地方和桌凳碗筷什么的,麻烦是麻烦,谁又麻烦不到谁呢?再说了,这两年钱越发地不好挣,对于大钱挣不到,小钱又看不上眼的杨花镇人来说,省钱才是硬道理。生意不好,佟老板好像又心不在焉,这杨花梦酒家的生意,就差不多全都落在海棠的肩上,偏又来了个汤红株,要好菜好酒,从不给钱,这让海棠着实头疼。杨花梦酒家是没有公款接待的,佟老板请客也得自己出钱,佟老板没有吩咐,汤红株直接向海棠点酒点菜,又不付款,让打条子还发脾气,有时候就算到海棠头上了。不能得罪顾客是原则,汤红株就更不能得罪了,虽然不是经常,每月有那么一两次,也承受不了,海棠打算辞职走人了。
钱凯来了,救星来了,或者说是垫背的来了,海棠见到钱凯就非常的高兴,真有跑过去拥抱他的冲动,今天是准备好了饭菜,自己花钱买了酒,等钱凯过来。
钱凯来到大厅的时候,吴雨进来了,他的那篇小说《当王八真累》获得了一个大奖,在权威杂志上正式发表,吴雨成了哈达马第一作家,他是来杨花梦请客的,迎面撞上钱凯,这让吴雨有些不开心,他亲眼看到过,琬如是挎了钱凯的膀子逛大街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