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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杨花镇的第二场雪是在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下的，那雪下了一天一夜。路封了，佳佳没有去县城上班。“佳佳手机电脑商店”已经更名叫“佳佳电子商场”，商场有商场经理，佳佳当董事长。
大清早儿，雪刚停，佳佳就出来扫雪，大半天的时间，院子的积雪让她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在院子中间堆了个大大的雪人，比她还高，雪人抱了一块木板，木板上写着“佳佳服装店”，“该还给你了。”佳佳自言自语道。
门拉开一条缝，热气从门缝冒出来，老马倌从热气中钻出来，“这孩子真有闲心，大冷天的，花力气堆雪人。”
佳佳正拿着个小铲子，又是拍又是刮的精雕细刻，回头问：“爹，你看我雕得像不？”
“像谁啊？抱着个牌子，这也不像你啊，我闺女哪有这么丑，这是个男的。”老马倌一边端详着雪人一边说。
佳佳说：“我问你像不像个雪人，谁问你男的女的了。”
老马倌说：“像，雪人嘛，你想堆成啥样就啥样，雪人就没个人样儿，哪有像不像。”老马倌知道佳佳堆的是施乃安，他心想，闺女也不小了，该找个人家了。
“快回家吃饭，你妈给你炖了羊肉汤。”老马倌说。
佳佳在门口跺跺脚，又用笤帚扫扫鞋上的雪，跟了她爹进屋去。
午饭过后，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麻雀在沙枣树枝上喳喳叫，喜鹊在路边蹦来蹦去，羊在草圈子里吃草，牛在矮墙下晒着太阳。佳佳走在大街上，街道的雪已经清扫干净，冷冷清清，店铺都挂着棉门帘，并不见几个人出入。一年的旅游季已经结束，杨花镇开始猫冬。滑雪场建好，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佳佳想。
佳佳要去施乃安家，她提着两罐奶粉，是她托人从广州那边专门给陶然买的香港货。路上没有几个行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相互打个招呼——
“上街啊？”
“上街，你也上街，天挺好的。”
“吃了吗？”
“刚吃过，你也吃了吗？”
佳佳过青龙桥，左转，农贸市场也没几个人影，卖菜的摊位有几间临时搭建的板房，铁皮烟囱冒着烟，两边的店铺的门缝里透出热气来。
“马兰花，是你吗？”黑牛从一间卤肉店出来，穿得人模狗样儿的，锃亮的皮靴，褐色毛革服，头戴黑色貂皮地主帽，一身暴发户的味道。黑牛三步两步就来到佳佳跟前，“我正想找你呢，公司要买三个电脑，二十个手机，你给优惠些。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现在是哈达马第三建筑安装公司经理，我早就在县上了，今天是回来办点儿事，顺便想把我大爷大娘接到县上去享福，可老两口是离不开孙女，非要说县城里过不惯。你有空儿吗？咱们找个店喝点儿，这天冷的。”黑牛抬手往下拉一拉貂皮帽子。
佳佳上下打量一下黑牛，笑着说：“真像个经理样儿，电脑、手机的事，货我给你准备好，安装维修什么的你就放心。回县城我请你喝酒，今天就算了，我要去金凤姐家。”
黑牛说：“那好，你忙吧，代我向金凤姐问个好。”
佳佳来到施乃安家，陶然都会叫阿姨了，“这才半岁，什么都会说了，真是神了。我爸说两岁都不会说话。”
听佳佳说，金凤一脸得意。两人闲聊几句，金凤看着佳佳，眼神有些怪怪的，佳佳被看得心里发毛，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啊。于是佳佳对金凤说，她来是想说哪天再把那个服装店过个户，还给金凤。金凤说不想干了，只想好好带陶然，陪着施乃安，连县上的房子和服装店，都让佳佳帮着卖了，不想再操那个心。
佳佳告辞，金凤把她送到门口，“快点儿找个合适的成个家吧。”金凤拉拉佳佳的手说，佳佳点点头。
黑牛在农贸市场那儿别了佳佳，就去找花袄妹朱雯。
杨花镇文化广场西边，跟杨花大舞台只隔一条马路，是花袄妹和大氅哥吴雨开的氅袄剧场，现在改名了，叫“氅袄社”。刚开始的时候，没见识的村里人还以为是新开了一家卖装老衣裳的呢。
氅袄社大门紧闭，黑牛敲门，旁边的卖票窗口伸出个脑袋来，“票卖完了，现在已经开演，不开门。”
黑牛说：“把花袄妹给我叫出来，就说黑牛来了。”
守门的一看黑牛的打扮，不是平常人，不敢怠慢，“您等着，我这就进去给您叫去。”那人说着连忙走了，卖票的窗口也没关。一会儿工夫，花袄妹就来了，开了旁门让进黑牛来。
黑牛是第一次进这里。场子不小，横竖成行地摆着八仙桌，看客围桌坐着，嗑着瓜子儿喝着茶，几个服务员肩上搭着毛巾，手里提着长嘴儿的大茶壶，来回给桌上的茶壶里续水。灯光也不明亮，舞台也不大，内容挺丰富，先上场的是脱衣舞，三点都一片小树叶遮着点儿，看客睁大了眼睛看着，场子里鸦雀无声。脱衣舞后是脱口秀的，讲笑话的，唱小曲儿的，都夹杂着颜色，说到泛黄处，看客们一阵阵掌声和欢呼。再后面就是表演，看客可以花钱点节目，学残疾的，学畜牲的，模仿动物交配的，还有吃屎喝尿的，当然是假的，不过演得跟真的一样。
黑牛觉得恶心，就拉了花袄妹，去杨花梦大酒店喝酒。
进了杨花梦酒家的包间，上了好酒好菜，关了门，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两人从半下午一直喝到半夜，就在杨花梦客栈睡了。
吴雨有上次小说遭禁的教训，最近写不少魔幻的小说，就是把人当牲口来写，接连出版，他也没有多少心思管花袄妹的事。花袄妹夜里工作白天睡觉，吴雨习以为常，两人的夫妻生活名存实亡。倒是蒋甄常常去氅袄社的场子去，回来跟吴雨说夫人不该亲自上台表演，有伤风俗，被吴雨骂了个狗血喷头，心里很是窝火。昨天他看到花袄妹和黑牛去了杨花梦山庄，夜场也没有回来，天还没亮他就去找吴雨，要带吴雨去捉奸。吴雨就对他说了一个字——滚！
吴雨是名人，名人怎么会去捉奸？名人何患无妻！吴雨和花袄妹朱雯低调离婚，从此也与蒋甄一刀两断。蒋甄说吴雨狗屁不如，他那些小说的故事都是听我蒋甄讲给他的，他只是把我编造的人的故事，写成牲口了而已。我蒋甄也写，我就写人，蒋甄也开始写小说。
康乃文把花袄妹从大舞台赶进了小剧场，最近又接连收到群众举报，说是氅袄社的演出伤风败俗，康乃文联系上边有关部门进行检查，文化局的说氅袄社并不违规。
黑牛想娶花袄妹，去跟他大爷牛强商量，老兽医牛强说：“那个朱雯从小就好吃懒做，她除了有钱，还有啥？你又不缺钱。在村里找个本分人家的闺女，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人家窦砥柱，那么大的官，不还是找了清芬那丫头？这年前就要结婚了，还是人家老窦屠会教育孩子啊。”
黑牛说：“大爷，您别这么说，我这不是和您商量吗？也没说不听您教育啊。我只是想我跟朱雯好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煤矿那时候就……”
“孩子，你糊涂啊，你能让她给吴雨戴了绿帽子，别人一样也能让她给你戴。断了，立马就断了，你不跟她断了，你就跟我断了，以后别叫我大爷。”老牛气得直喘粗气。
阿牛娘端上菜来，热气腾腾的辣子鸡和土豆炖牛肉，“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生这么大气干啥？有话不能慢慢说啊。爷俩喝点儿，阿牛到店里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先喝着。”阿牛娘拿了一瓶酒来。
黑牛开了酒瓶，给老牛先满上一杯酒，“我不叫你大爷了，我就叫你爹，我早就想改口了，小时候你不让我改口，说怕我忘了爹妈，现在我都这么大了，忘不了爹妈了，你就让我叫你爹吧。娶媳妇的事，我听爹的。”黑牛说着自己也倒了一杯，“爹，儿子陪您喝一杯。”
两人刚把酒咽下肚去，阿牛回来了，后面跟着佳佳。
阿牛是刚从店里出来，遇到佳佳开车过来，今天是星期六，下午不上班，佳佳早早就从县上回来了。佳佳说送阿牛回家去，阿牛说正好有事要和佳佳商量，就坐上了佳佳的车，到了门口，阿牛请佳佳进屋，佳佳也正想看看雪儿，就跟了阿牛进来了。
“佳佳来了，快坐，天这么冷，喝点热乎的。”阿牛娘赶紧端来一大碗羊肉汤，“肉刚煮好，我这就捞去，你们坐。”
阿牛和佳佳刚刚坐定，秀贞从隔壁屋过来，身佳佳和黑牛打了招呼，又跟阿牛说，“妈叫我过来吃，这月子饭把我给吃的。”秀贞说着坐在阿牛身边，佳佳说要去看雪儿，秀贞说，“雪儿刚睡下，你这刚进来，一身凉气的，先吃饭，吃完了再去看。”
正说着，阿牛娘端了一大盘子手抓羊肉上来，阿牛削肉，黑牛倒酒，也没啥说的先开喝，黑牛说是喝两杯开开口味，吃肉才更香。
阿牛对老牛说：“爸，我觉得你和我妈还是搬县上去好，也该享享福了，城里总归比乡下条件好。”
老牛强一听这话立马吹胡子瞪眼道：“好什么好，从前是太穷，城里人有工资有供应本，这后来改革开放了，城里好挣钱，人都去城里挣钱。这两年也不缺吃不少穿了，再说我们也老了，干不动了，到城里也找不到挣钱的活，去城里干啥？我们在这儿，种个菜养个鸡带带孙子，多好。城里那么多车，那么多人，住的像个鸽子笼似的，我不去。”
阿牛说：“施老师县上的那房子要卖，我想我们把那个房子买下来，你们去住，挺宽敞的，有院子，你种菜养鸡都可以。”
老牛强说：“我这儿有房子不住，跑县上买房子住，我吃饱了撑的？”
阿牛说：“这样金子不是可以跟您到县上去上那个全封闭的学校吗，县上有房子的人家才收。”
老牛强说：“我说嘛，原来你们撺动我到县上去，就是为了金子到县城去上那个学校。我就不明白了，那个学校有什么好，说是义务教育还收那么多钱，什么全封闭，跟监狱有啥区别？窗子都装了铁栅栏，犯人还放风，学生搞什么时间按分钟算时间，这样的教育能教出什么来。花钱把孩子往那地方送，还不如送监狱去呢。”
黑牛说：“爹，您这就不对了，学校横幅挂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您不能怕孙子吃苦。”
老牛强说：“我没让你吃苦，你不也当经理了？为什么要做人上人，骑在人民头上？这还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教育吗？”
阿牛说：“您这怎么又上纲上线了，教育学生刻苦学习，也是为了学生将来好嘛。”
老牛强说：“我看这是没纲没线，这样搞教育要把下一代搞成废物的！”
秀贞赶紧给公公端了杯酒，“爸，你喝一杯，压压火，不听他们的，我也不同意让金子上那个全封闭学校，我们就想本本分分做人，平平安安生活，不想做人上人，也不想做人下人。”
佳佳说：“我也觉得全封闭不靠谱，要是想上那个学校，也不是非得买房子搬县上去，学校只是为了赚钱，你肯花钱，进去也容易，再说黑牛不是在县上当经理吗，那可是县上的龙头企业的经理，到学校哼一声都管用。我看牛大爷不想去县上，也不必勉强，我爹也是这样，我让他到县上去住，我上班也方便，他说这杨花镇是他们一锹一镐挖出来的，死了也要埋在这儿，哪也不去。”
老牛强说：“兰花丫头说得对，我们这些老人，哪也不去，有吃有喝就满足了。”
阿牛和黑牛不再说房子和上学的事情，只说喝酒。黑牛和佳佳说起了电脑和手机，连连碰杯，黑牛说他要买下施老师的房子，价钱会出得高高的。
“你又不缺房子，你是卖房子的，买房子干啥？”佳佳问。黑牛笑而不答。
阿牛想让他爸妈搬到县城去，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清芬快要结婚了，她不能再在卤鸭店干了，阿牛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帮他经营，秀贞说管不过来就卖掉，不然等到经营不好，亏损了就不好卖了。可是阿牛说这店是用丽莎的钱才真正开起来的，说好有丽莎的三分之一，没有联系到丽莎，就不能卖这个店。正好黑牛来想接了老人去县城住，阿牛想让爸妈帮他先看着。爸妈不想去县城，他得自己去，两边跑吧。
阿牛对佳佳说：“看来我得回卤鸭店去了，这边又放不下，我想搭你的车，我给你付油钱，你看行不？”
佳佳说这是顺便的事，自己还省了油钱，当然可以。
黑牛却觉得不好，他说：“哥，既然爸妈不去县城，照顾爸妈全靠你了，我给你买厦利，你赶紧去考个驾照，这个容易，交够了钱，就拿到了。赶年前我把车给你买来。”
老牛说：“这就像是做梦似的，说住洋房就住洋房，说买汽车就买汽车，黑牛啊，得稳着点儿，我看眼前要紧的是快点儿成个家，你不小了。”老牛说着看了看佳佳，佳佳低了头。
黑牛说：“那也得有合适的啊，您以为像买车一样，提前预订，货到付款啊，这是双向的，也得人家能看上咱才行。”黑牛说着端起杯劝酒，老牛这会儿心情也好了，劝孩子们多吃肉，又让老伴把羊汤给大家端来。
老牛对佳佳说：“明天把你爸妈送我这儿来，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坐坐了，我有事要和他们商量。”
阿牛说：“还等什么明天啊，今天就可以，就几步路，佳佳开车，我跟去接过来就是了。”
老牛说：“今天就今天，趁你们都在，热闹。”
平时，老马倌也想找老牛聊聊，一直没有到老牛家去，一是两家直线距离并不远，但是隔着杨花河呢，要到老牛家去，得顺河而下到青龙桥，过了青龙桥再溯河而上，绕了一个大圈子，老牛家就在河对面。人心也是往往是这样，住得再近，隔了河，少座桥，来往也不方便。二来老牛家也忙，帮不上什么也不好去打扰，最重要的是栓柱做下那些事，让老马倌想见老牛又觉得没脸。好在佳佳跟阿牛还好，托了阿牛来照顾自己，阿牛也是每天都来一次，劈个柴挑个水的，有活就帮着干了。
一听是老牛请自己去家里坐坐，老马倌高兴的差点我蹦高，“一定要宰羊。”老马倌让阿牛去草圈子里抓只羊放厦利后备厢里带着。阿牛说不用，要宰羊他们家圈里有，老马叔去挑就行，说宰哪只就宰哪只。
佳佳说阿牛：“你就听他的吧，他早就想去你们家了，现在就是你让他把马宰了，他也舍得。他常说当年‘牛马张皮刘村医’是过命的兄弟。一天到晚他老是讲过去，总说过去好，心里没压力，情义不亏欠，现在，因为我哥，我爹出门见人，总像是偷了人家东西似的。老哥俩坐一起，喝点酒，开解开解，心情一定会好起来。现在的人，比起过去来，啥也不缺，就缺个好心情，穷的富的，都没啥好心情。”
阿牛按老马倌的吩咐抓了羊，佳佳开车，载了老马倌老两口带着了孙子马虎去老牛家，阿牛坐副驾驶位跟佳佳聊着天，说话间就到了，老牛两口子迎出门来。佳佳陪了爹妈进屋，黑牛出去帮他哥阿牛宰羊。这屋里正在寒暄，还没坐定，外面刚宰的羊肉就已经下锅，就十几分钟的时间，阿牛不愧是当过大师傅的。在杨花镇当大师傅，那首先就得会宰羊，要干净利落，不到十分钟大块手抓羊肉下锅，人家才信得过你。
里外两间各摆了一桌，老的在里间儿，小的们在外间儿。阿牛拿使出他当大师傅的功夫，羊肉为主，配以鸡鱼，加些菜蔬，一会儿工夫，八热四凉陆续上桌，大铁锅里文火煮着手抓羊肉。阿牛也进来入座，雪儿在西屋睡得正香，秀贞在陪佳佳说话儿。佳佳看阿牛和黑牛这兄弟俩，同样的憨厚，阿牛稳重带着斯文，黑牛粗犷透着狡黠，“我敬两位牛哥一杯。”佳佳一杯酒下肚，想起她亲哥栓柱子来。
“秀贞嫂子，我也敬你一杯，我替我哥栓柱给你赔罪。”佳佳说完端杯一饮而尽。
秀贞说：“佳佳，别这样，你哥是你哥，你是你，你不用替他赔什么罪，再说他也没什么罪，就是意外发了点儿小财嘛，就算是老天救济他，没谁嫉妒。老马叔一直待我秀贞像亲闺女，咱们就应该像亲姐妹，以后别再说这个了，再说就不像一家人了。”
里间儿那老哥儿俩，唠从前，唠现在，唠得一会哈哈大笑，一会儿老泪纵横，老马倌又替柱子赔不是。
老牛说：“柱子那孩子，从前挺好的，又听话，又能干，这都是钱给闹腾的，再咋也是自己生养的，他都当爹的人了，管不了咱就别管，他又不缺吃不少穿的。我今天是想求你件事，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老牛向老马倌附耳说出一个想法来，老马倌听了，端起酒来说：“咱俩今天就放开了喝，就为你老哥没有嫌弃我马时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