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贞去给金凤还钱,来到朵儿家,熟悉的小院,院墙还是阿牛垒的。金凤正在院子里喂一群小鸡,见秀贞来了,金凤说,“秀贞来了,先等我一下。”说着,连忙把小鸡关进用铁纱网罩起来的鸡窝,让秀贞屋里坐。
进屋来,金凤倒水沏茶,秀贞说:“金凤你别忙,我坐一会儿就走,地里还忙着呢。”
金凤沏了茶,和秀贞对面坐下,秀贞从包里拿出个报纸包,打开说:“这是借你的两万块钱还给你,你把商店的钱都给我拿出来了,这情我秀贞永远记着。”
金凤抽了纸巾给秀贞擦泪,说:“秀贞啊,这不算啥的,我的服装也是佳佳帮着,人家供货商是可以卖完货后,再给他汇款的。这钱你可以先用着,不用着急还的。”
秀贞说:“不用了,我把养鸡场和鱼塘都卖了。”
金凤吃了一惊,忙问秀贞:“你遇到什么急事了?多少钱你就全都卖了啊?”
秀贞说:“没啥急事,是栓柱子想要,五万块卖给他了。”
“少说也值二十几万,他才给五万,这哪是要,这是抢。”金凤说,“凭什么他想要,你就得给他啊。”
秀贞说:“金凤,你别急,听我给你慢慢讲,其实是我自己不想要了,二嘎子就死在那里。想想和二嘎子过成那样子,我也是有责任的。我和二嘎子结婚,二嘎子也算是爱我的,是我觉得自己嘴歪,长得丑,对二嘎子有亏欠,我就拼命地挣钱给他花,其实很少体贴他,也没有给他什么女人的温存,渐渐地,在他眼里,我可能就是一堆钱了。”
金凤说:“我理解你为什么要卖掉养鸡场,可你这不是卖,简直就是送,把自己这么多年苦苦挣下的家产,全都白送了。”
秀贞说:“好色爱财,人之常情,可一旦多了个贪字,就完了,跟贪心太重的人有了瓜葛,就别想清静。栓柱子盯上了那个养鸡场,没完没了,正好我也不想要了,给他,我就清静了。”
金凤说:“我不知道你做的对不对,但是你的意思我懂了,你不是被逼的,是自愿的。心里敞亮,比啥都重要,这钱我收下了,啥时候要用你就开口,不管遇到啥难处,就像咱这乡下拉车过沟坎似的,大家伸手推一把拉一把的,就过去了。”
秀贞点点头,起身说:“我去地里了。”
金凤送秀贞出门,看着她轻快的背影,心里说:“秀贞真是个难得的敞亮人。好色爱财而不贪的人可能有很多,一般人是没有那个条件或机会,有贪的条件和机会而不贪的,才是把财色看透的人,也是真正的好色爱财。爱就是不贪,贪就是不爱。”金凤觉得自己都快成哲学家了。
可是栓柱子怎么能这样子呢?金凤想,栓柱子也挺可怜的,见钱眼开,又不知道钱怎么挣,有了钱他也不知道怎么花,钱就是他的累赘,有钱没钱都是个可怜虫。
秀贞来到辣椒地,阿牛和公羊金拥、胡大喇叭正在地头上抽烟。
“嫂子来了。”公羊向秀贞打招呼。
秀贞问公羊:“你怎么还抽上烟了?又是阿牛让你抽,别跟他学这个,不好,味道难闻,文化受不了这个——你怎么有空儿到地里来了,有啥事吧?”
公羊金拥说:“土地纠纷。”
秀贞正要问阿牛,就听阿牛对胡大喇叭说:“我说两个办法,你选:一,十一月,我付给你一年的全部租金,咱们终止合同;二,你说要现在收回这块地,那你必须付给我种子,肥料,人工费,这个也好算,我都记的有账,为了计算成本,我连自己下地的工时都记了。你给我钱,地里的东西就归你了。”
胡大喇叭说:“你现在就把承包金给我,咱们就两清了,明年我不承包给你了。”
阿牛说:“合同上明明写着,十一月付清当年承包费,你单方面违约,要先交违约金吧。”
秀贞上前说:“我觉得老胡大哥说的没错,现在把承包款给你,两清了,你写个收条,再写保证不再来找事儿,钱我马上就给你。”
秀贞包里装着钱,她是想和阿牛一起去钱凯那里,把用钱凯的肥料钱付了。正好公羊的包里带着纸笔,胡大喇叭写了收条和不再来找麻烦的保证书,接过钱,装进上衣口袋,左胸鼓囊着,像女人挺着双峰一样,他傲然地挺着单峰,甩搭着两手走了。
公羊说:“这撂荒地真的不是好解决的事情。”
秀贞让阿牛和自己一起去杨花梦,阿牛说:“你自己去行了,我再干一会儿。”
公羊金拥说:“你一个人锄不行,这要锄到猴年马月去了。杨铁树那儿新进了锄地机,你去看看,有机器应该比用人工成本低一些,你这辣椒地是机播的,应该可以机锄。”
秀贞对阿牛说:“我也没有给你带饭来,这就该吃午饭了,咱们去镇里吧,吃完饭你就去找杨铁树。”
于是三人一起往镇子里去,过了青龙桥,公羊说自己还有事,就朝镇政府去了。
阿牛和秀贞来到杨花梦山庄,山庄前乱哄哄地围着一些人,门口拉了警戒线,大门紧闭,有警察守着。
听人们嘀嘀咕咕议论着——
“佟懿裯被判死刑了。”
“杨花梦山庄被没收了。”
“杨花梦山庄里的人不会都被抓起来吧?”
“那倒不会,头头可能跑不了,那个钱凯,我早就看出来不是个好东西,这次一定被抓走。”
蒋甄喝了一口茶说:“佟老板人不错,捐款啊,搞慈善啊,做了多少好事,大家都看到了,他一定是冤枉的。”
胡大喇叭说:“佟老板是被冤枉的,一定要查出真相,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阿牛和秀贞正要上前去向警察打听一下,警戒线撤了,钱凯从杨花梦山庄里面走出来。
阿牛和秀贞连忙迎上去,阿牛问:“没事了?”
钱凯说:“没事了,交接完了,没我的事了。”
秀贞激动地上前搀住钱凯的胳膊:“钱大哥,他们说你——我们喝酒去。”说着就眼泪汪汪的了。
三人一起往“家乡饭菜餐馆”那边走。
阿牛说:“杨花梦就这样关门了?”
钱凯说:“只是没收了,现在是国有财产,照常营业,只是我被免职了。”
秀贞问:“那你住哪儿?”
钱凯说:“还没有开除我,我还可以在杨花梦住,不过我不想在那儿干了,我还是想种几亩地,养几头牛,娶个老婆过日子。”
秀贞问:“你不等丽莎了?”
钱凯说:“不等了,有缘无分,等也白等。”
阿牛说:“我刚才听蒋甄说佟懿裯是被冤枉的,佟懿裯确实做了不少善事。”
钱凯问:“蒋甄是谁?”
阿牛说:“蒋甄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经常提溜个大茶瓶子,爱说些和官方相反的话,外号叫‘真敢讲’。”
钱凯笑了,“现在言论自由,那些被吹捧为‘真敢讲’的讲的话,基本上不是人话。大恶者常行小善,忠厚人未必大贤,自云有德者大多缺德。”
三人边走边聊,来了家乡饭菜餐馆,一群游客刚从餐馆出来,在导游姑娘举着的小旗子前集合。三人进门只看见公羊金拥和董文化正在吃饭,大家打了招呼,就在相邻的桌子落了座。
阿牛对公羊金拥两口子说:“一起坐坐,喝两杯。”
董文化说:“我要上课,我先走了。”说完就起身走了。
钱凯对公羊金拥说:“别一个在那儿干坐着,过来一起坐,看样子是露馅了吧。”
公羊金拥说:“馅就没包住,还没下锅,两边都露了。”
钱凯说:“咱们去包间吧,清静。”
服务员开了包间,进了包间,钱凯对公羊金拥说:“下午就休息一下吧,我也难得清闲了,咱们喝几杯,一醉解千愁。”
酒肉上桌,秀贞说要还钱给钱凯,钱凯说:“你先拿着吧,今天只喝酒,不说别的,你给了我钱,我还说不定会扔在哪里了呢,就算没丢,也可能想不起来是谁给的,这样的事公羊有经验。”
秀贞看着公羊金拥,疑惑地问:“你们俩说黑话呢?什么露馅,什么经验啊?”
公羊金拥说:“没什么,隐私。”
阿牛冲秀贞假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说:“老爷们儿隐私,老娘们儿别乱打听,也不要乱猜疑,这事关男人的尊严。”
秀贞看着阿牛那假正经的样子,差点儿喷出饭来,她说:“就你们几个,连私房钱都没有,还隐私呢。”
钱凯说:“我除外,我现在所有的钱都是私房钱,我没地儿去交啊。”
秀贞说:“找个给你管钱的不就得了,现成的就有一个,公羊的小师妹啊,多合适。”
公羊金拥说:“打住,咱们只讲喝酒,不聊女人,不然,容易失控。”
秀贞看今天公羊和文化的神情,就觉得有点儿那个,看公羊现在态度更觉得不正常,于是打住,端酒敬酒,敬钱凯和公羊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支持和帮助,“我秀贞没心没肺的,谁对我不好,我睡一觉就忘了,但是,你们对我的好一辈子都忘不了。”说着又眼泪汪汪的了。
“这正说笑着,怎么又煽起情来了,好朋友,就是相互盼个好,帮个难的,平常的事儿,不值当总是说,来喝酒。”钱凯举杯一饮而尽,转过头去,擦了泪,“今天从杨花梦一出来,看见阿牛两口子来接我,我就差点没控制住,我想哭。我孤身一人,越过万水千山,穿过茫茫戈壁,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杨花镇挣钱讨生活,两次倒霉地牵连到要命的事,万一被冤枉了,那就是性命不保啊,死了都没有人知道是咋死的。多亏有你们几个好朋友,才让我不感到孤单,知道吗?孤单比死更可怕。”钱凯说着,泪如泉涌,男儿有泪不轻弹,钱凯的孤单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公羊金拥不说话,他倒了一杯酒,独自喝了,竟也抹起眼泪来。
阿牛看着这两位,是为他们的流泪而流泪了。
秀贞没有流泪,她看着这平常乐观的三个大男人,觉得自己的那点儿难肯定算不了什么,不用去猜,也不用去问,更不用去劝,他们有自己不能说的,非平常人所能承受艰难和辛酸。
让他们的泪尽情地流吧,再和着酒咽下去。
“男人们,喝酒!”秀贞给大家斟满酒,举杯。
“喝酒。”钱凯说。
“喝酒。”公羊说。
“一醉方休。”阿牛说。
秀贞说阿牛:“你可别一醉方休,别忘了去找杨铁树。”
阿牛说:“不用去,杨铁树找过我了,我们都说好了,等收了辣椒再给他钱,是刚浇过水,地温,机器下不去,要晒几天,他让我先把地头边角收拾一下。”
秀贞说:“那你怎么不早说?你们好好喝吧,我要回去给爹妈做饭去了。”
秀贞拿了包起身出去,到前台买了单,匆匆回家去。爹妈的饭,出来的时候就做好了,他们热一下就行,是刚抓了两只小猪仔,买了颗粒饮料,没有告诉阿爹怎么喂,说不定阿爹这会儿已经放大锅里煮上了。
秀贞刚走,三个男人立马换了大杯,没有多久就喝得杯盘狼藉、瓶倒盏歪了。
公羊金拥回到家,倒沙发上就睡了,他已经习惯了,从打上次项链事件,到现在,他就一直睡沙发。他经常回家晚,也经常喝酒,回来董文化已经睡下,他就沙发上睡了,就是没喝酒,回来早一些,董文化一定要改一会儿作业,公羊金拥上床等她,她也一定要熬到公羊金拥睡着,她才上床,和衣而卧。早上起来,两人还是客客气气,越发的相敬如宾了。
其实项链的事本不是什么过不去的事儿,那天公羊金拥从杨花梦买了假项链回去应付,当场就被董文化揭穿,公羊就如实交代了。
让董文化不能释怀的是金拥妈妈对她的态度。
她和公羊结婚后,公羊谎称董文化已经怀孕,可是后来几个月了,不见董文化的肚子鼓起来,在妈妈的追问下,公羊金拥承认自己说了谎,可是金拥的妈妈非要认定这是董文化耍弄她。
公羊金拥的妈妈对董文化说:“你耍弄我,这个我不在意。我觉得你们的婚姻,对金拥太不公平,你是农村人,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离过婚,也比金拥大。你们婚前就发生了关系,金拥他不懂男女的事情,你是过来人,责任也应该你来负。现在,我让你们离婚,那个分手费可以再涨一千。这也是对你好,金拥他是头一次碰女人,一时色迷了心窍,过不了两年,新鲜劲儿过去了,他能不想找黄花大闺女吗?那时候他后悔了,要跟你离婚,你自己想想后果。”
董文化再也没有去过公羊金拥父母的家,她的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可是公羊金拥整日就是忙,白天忙工作,晚上忙喝酒,她想和公羊金拥好好谈谈,总是没有机会,有了机会,又不知从何谈起。
公羊金拥不知道妈妈会对董文化说出那样的话,他相信她妈妈是知识分子,会懂得对人的最起码的尊重,但事情就坏在他这错误的相信上了。公羊没有跟董文化提妈妈要他离婚的事情,因为他不会和文化离婚,他还认为,时间能冲淡一切,过一段时间,妈妈就会改变对董文化的看法,最起码不会再坚持让他们离婚。
公羊金拥搞不明白,董文化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在等,时间让一些冲突降温,他在等董文化冷静。董文化也在等,她在等公羊金拥提出离婚或者表明坚决不离婚,因为结婚是他提出来的,只要他提出来,董文化不会纠缠,甚至不会怨恨,她爱公羊金拥,愿意为他做一切,就是不能为他让自己变得下贱,心理上的也不行。
于是,两人就在等待中相敬如宾。
董文化回家的时候,公羊金拥酒醒了,他连忙洗了澡,换了衣服,对正在做饭的董文化说:“别做了,我带你出去吃清煮羊头。”
董文化说:“我这就做好了,你爱吃的青椒炒羊肝,凉拌黄瓜,你最近胃不太好,我做了米饭。”
公羊金拥说:“还是妻子做的饭好吃,要不咱们就在家喝两杯。”
“还喝呢,满屋子都是酒气,也不知道你喝了多少,都快成酒泡的人参了。”董文化说着把菜端上桌,“你吃吧,吃完你就早点儿睡,你睡床吧,我有作业要改。”
公羊金拥吃完饭,看了几份文件就上眼皮打下眼皮了,他脱衣上床睡了。
董文化睡了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