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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林黛玉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去，暂且无话。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老爷托我”，别是两个人都有这个意思吧，想吧鸳鸯讨过来，以后贾母的宝贝他们可就先知先得了。六十岁的糟老头子讨十几岁的女孩儿当小老婆，居然还认为是平常的事，邢夫人实在愚蠢）凤姐儿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鸳鸯地位快比上主子了。就像皇帝的贴身太监，她是贾母的眼线，是管理这个大家族的帮手。明眼人都知道，凤姐自然也知道，所以凤姐想给邢夫人一个拦路石）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对贾赦的正面着墨不多，这从侧面反映了他好色、荒淫、疏于政事的本性。从凤姐心态上分析，她刚才想拦截，现在是疏导，以老太太的口气站在关心贾赦的角度说话，让邢夫人更易于接受。聪明的人物必有聪明的作者，曹公的心思何其缜密）。【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么？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现在又在拦截）。【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凤姐一眼就看出他们的目的，现在又在委婉地劝邢夫人）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从“咱们”俩字看，这次纳鸳鸯好像是贾赦、邢夫人两个人共同的主意，那就是为了控制贾母的钱财）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三房四妾还可理解，胡子白了又做官的老头子为什么要娶小老婆，的确不知道是啥逻辑。劝不成先和她恼了，说明邢夫人不是无能的蠢货，就是在掩盖贪图贾母钱财的事实）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强（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借凤姐之眼照一照邢夫人的本性：愚蠢、无原则地顺从贾赦、贪财、吝啬）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她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得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凤姐头脑转圈快，立即改变策略，但仍然绵里藏针。“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说明贾母嗦啰贾赦的话的确有，不是她瞎编的；“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流露出对贾赦动不动就教训贾琏的不满）。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邢夫人见她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她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她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她，她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她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邢夫人愚蠢至极，居然想到鸳鸯会乐意。她以为鸳鸯与她一样贪图钱财，一辈子守空房也乐意）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她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凤姐把邢夫人越抬越高，她还不知道是奚落她。配个小子不好吗？林之孝家的，旺儿家的不都混得不错嘛）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儿暗想：“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虽如此说，保不严她就愿意】（在贾母面前凤姐把鸳鸯捧得像主子小姐一样，心里却对她如此厌恶，看来，表面上的吃喝喜乐不足为凭，真正相知的朋友不会有几个）。【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她依了，便没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使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她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凤姐真是心比比干多一窍啊，一瞬间想得比人一辈子想的都周全）想毕，因笑道：“方才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的。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服。凤姐忙着伏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凤姐儿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作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凤姐又在耍金蝉脱壳之计，正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
【邢夫人听了有理】（邢夫人被人哄卖了还替人数钱，愚蠢至极），便自往贾母处来，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从后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前过。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忙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说，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这是心里有鬼，没话找话的表现，与后面藩王家的婆子来相看巧姐有相似之处，又不尽相同）只见她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这句特别点出来，说明论长相鸳鸯排不上前三，贾赦偏要娶她，就是图贾母的钱财）。
鸳鸯见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回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愚笨的人只会单刀直入，连个迂回策略都不懂。若是凤姐，提前不知该有多少天花乱坠的好话灌满人家的耳朵了）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脸红，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要肏鬼吊猴的】（这话说的让人恶心，难道你当主子的就能好上天了，奴才天生就是不干不净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心高志大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邢夫人说辞分四部分：1、外面买的不好；2、家生的鸳鸯最好；3、鸳鸯一进去就能开脸；4、遂了鸳鸯心高志大的心。表面上看很有道理，其实一条都不对鸳鸯的心思。首先是1、2条与鸳鸯无关：外面的不好就不好呗，我好凭啥就要让你得便宜？第4条好像不符合鸳鸯的实际，她从没有想攀高枝的动作，袭人、彩霞、金钏儿都有此意，并且和宝玉、贾环总保持着暧昧关系，唯独不见鸳鸯一次亲昵的举动。既然没有心高志大的想法，那么第3条也就成了无根之木了）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知她害臊，因又说道：“这有什么臊处？你又不用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了头不动身。邢夫人见她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鸳鸯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邢夫人又道：“你这么个响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有什么不称心之处，只管说与我，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语。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理。让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说毕，便往凤姐儿房中来。
【凤姐儿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由邢夫人鸳鸯的戏转到凤姐平儿的戏极其自然）【平儿也摇头笑道：“据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她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说着瞧罢了。”】（从贾母后来分派私产推知，之前贾母可能就已经和鸳鸯透露过消息，她死之后会留一笔财产给鸳鸯。鸳鸯既得了这样的允诺，自然会想着将来嫁个少年，用贾母的遗赠过正常日子。所以，她不愿当小老婆的心思早就该打定了，在和平儿的闲聊中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来也合乎常理）凤姐儿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依了还可，若不依，白讨个臊，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她们炸鹌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逛逛去，估量着去了，再来。”】（又是凤姐心机的一次表现）平儿听说，照样传给婆子们，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
【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在凤姐儿房里商议去了，必定有人来问她的，不如躲了这里】（庚辰双行夹批：终不免女儿气，不知躲在哪里方无人来罗唣，写得可怜可爱），因找了琥珀说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鸳鸯也往园子里来，各处游玩，不想正遇见平儿。平儿因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平儿听了，自悔失言，便拉他到枫树底下】（庚辰双行夹批：随笔带出妙景，正愁园中草木黄落，不想看此一句便恍如置身于千霞万锦绛雪红霜之中矣。有枫树必有冬青，四季皆如云霞一般灿烂），坐在一块石上，索性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告诉与他。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可人应该是凤姐的陪房，与平儿一块儿陪嫁过来的，也就是第39回平儿说“死的死”的那一位）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平儿是陪凤姐嫁过来的，结婚之前常陪凤姐来贾府玩儿——贾珍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她们认识是正常的，但要说她们十个人无话不说那就错了。到现在平儿和那些人还有距离呢，只是因为管理事物上的原因平儿与鸳鸯接触更多一些。不过鸳鸯这样说有她的用意，就是要强调她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鸳鸯具有刚烈的性格，追求幸福平等的爱情，值得一赞）。
平儿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人，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什么事情？告诉我。”说着，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听，【袭人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这话出自袭人之口，更显得客观真实，贾赦真令人不堪）平儿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袭人笑道：“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因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平儿、袭人开玩笑符合生活真实。鸳鸯这样说是被逼急了才反击的，没想到一语成谶，袭人果然没能留在贾府里，平儿所依仗的贾琏也不是现在的贾琏了）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收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鸳鸯似乎看出了贾府败落的苗头，不然咋说三年后是个什么光景呢。不嫁男人乐得干净，这话说得跟嫁过男人一样。鸳鸯说“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说明她会审时度势的，但续书上贾赦已经流边，鸳鸯应该不怕他挟制自己了，却让她上吊死了，不符合鸳鸯此时的心态和眼界）平儿、袭人笑道：【“真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平儿、袭人都经历过男女之事，知道那不太干净，所以就说她“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道：“事到如此，臊一会怎么样？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究也寻得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