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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刘姥姥进贾府时陪贾母多游玩了几处，便咳嗽起来，那是八月二十六的事，现在十月了，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黛玉对自己才华很自信，没有说女孩子作诗是末事，这点与宝钗不同）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曹公借黛玉之口说了他自己的诗学观点）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得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所以说做学问要交流，要有高人指点，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也）【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诗词是如此，做人亦是如此，保持本真是最高境界）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黛玉不喜欢陆游的诗，因为陆游部分诗作中暴露出流于平滑浅易、语句重复、有句无篇、模仿明显、议论矛盾等弊端）。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黛玉推崇盛唐及汉魏以来的诗，主张“意趣”为主，反对堆砌词句，这与她的人生观相适应，即追求自由，反对礼教束缚）。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她数次睡觉，她也不睡。宝钗见她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她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交流探讨的教学方法曹公已经提出来了）【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曹公推崇韵外之旨，象外之象）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大漠之上什么都没有，只见一股直烟升上天空，给人的冲击力更强，更觉苍凉。长时间看一个东西眼幕里就会留下它的轮廓，长时间看落日闭上眼也有圆圆的一轮太阳，用“圆”字无形间关联了生理学知识，暗示除了落日，什么都见不到，也给人苍凉孤寂之感）。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白”字可以让人想象到波光粼粼的水面，那些被水反射的光叠加在一起，真是白的，看似动态，其实更突出了水的静态；“青”字则从观潮人的视觉，写大潮于天际处滚滚而来，天空潮水都变成青色的，这里写出了大潮的动态）：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余”字突出了渡头傍晚的安静祥和。天快黑了，过河的人一个都没有了，就剩渡船在那里横斜，落日的余晖洒在此处，想象一下这种场景多么温馨。“上”字能凸显一缕炊烟给人的感觉，增添了村庄的生活气息）：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香菱竟然只记得那美好的场景，却把自己被卖、被凌辱的经历给忘了，真应怜）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宝钗没来，可能还在贾母王夫人处承欢。按说也不该，众人都走了，她一个人怎好意思留下来），也都入座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慌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这里探春黛玉真有点儿自暴自弃了，与宝玉的思想不在一个层次上。宝玉眼里男女平等，女孩子甚至比男人还圣洁些。不过，曹公在这里每每把探春排在黛玉之前，想表达探春更封建、黛玉只是礼节性地符合罢了）
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香菱听了，喜得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若单写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就不具体，加上实际的动作——又想作诗、又想读诗，那种坐卧不宁才生动）。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她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香菱没理会宝钗的评价。看来，在学诗方面，她有自己的判断力，更相信黛玉）。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她瞧去，看她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皎皎”“团团”常用语，落于俗套；颔联意思浅显，无韵味；颈联与首联意思重复，且“玉镜”“冰盘”也是俗套）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它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索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仅仅出神和抠土两种表现就把人写活了）。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她。只见她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宕开一笔，让宝钗补叙香菱夜里的情状，把她的痴迷表现得更真切，还避免了总写她痴迷的动作，那样就会很单调），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听了，笑道：“你能够像她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宝钗所谓的学习不是宝玉所认可的学习，宝玉在他习惯的领域学习劲头绝不小，不然也不会那么有才，三四岁时就认识了三四千字。他只是对不感兴趣甚至烦厌的八股文一味地抵制。“宝玉不答”是因为他明知他们的“道不同”，无话可说）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众人因问黛玉：“作得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用“梅花香欲染”“柳带露初干”这一清新素雅的语言，来状写柔和而湿润的月色，的确颇具情韵。但是由于写的是月色而非月轮，故仍不免又离开本题）。【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这两句本应在意思上作一转折，才算符合律诗章法上的特点，但这一问题并未很好解决。“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仍紧紧沾滞于月色不放）。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即不按常规思维，而采取奇特的想像、夸张等手法创作，古代诗人屈原、李白、李贺等人的诗作就具有这种特征），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香菱作诗着了魔，不直写着魔，而是用具体事例说明）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她！”黛玉道：“圣人说，‘诲人不倦’，她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宝钗意思是女孩子不必学诗，更不该着魔，黛玉用圣人的话回复她，简短而有力）。
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点点滴滴中都能看出惜春的性格，喜欢独处，不喜热闹，与日后出家相适应），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着笑道：“这一个是我们姑娘，那一个是林姑娘。”】（从8月25日带着刘姥姥游大观园到10月20日（薛蟠10月14日出门做生意）不到两个月完成30%，惜春效率高。香菱能认出谁是宝钗、谁是黛玉，说明画技很不错）探春笑道：“凡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说着，玩笑了一回。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香菱诗魔的表现。鳏鳏：因忧愁而张目不眠的样子）。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她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诗魔表现又进一层，魔到梦里了）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她，问她：“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会同姊妹往贾母处来。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刚到沁芳亭】（从蘅芜苑到潇湘馆，应该不经过沁芳亭。不是我记忆错误，而是根据前文对各处地理位置的描述，尤其是贾政游大观园那次的路线可以推知大概），只见李纨与众姊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她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她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