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上课的铃声响后,一个戴眼镜的老师走进教室。坐在第一排的张静霞一眼不眨地望着他。老师对张静霞点点头,这好似一种鼓励,使张静霞紧张的心情镇静下来。
张静霞对考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语文考卷不算很难,取个好成绩也许问题不大。尤其作文题,占40分,题目有些特别。
它有一段越南近况的叙述,几十个字,介绍“北部湾事件”后,美国派兵入侵南越,轰炸北越,使越南人民遭受苦难的情况。
作文要求学生作阅后体会。
张静霞把其他题目回答好,她想到了《南方来信》,想到了今年2月11号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的百万军民声讨美帝入侵,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运动大会的报道。联想到以前的抗美援朝运动,越南是社会主义国家,中国也是社会主义国家。岂有有难不救之理。她很快产生了一条思路,提笔写得很快——文笔流畅,情绪激昂,最后表示,如果中国派志愿军援助越南,她将第一个报名参加。
张静霞对作文看了几遍,一股得意之情溢于脸上,心中隐藏着一种想法——这都是说说而已的表面文章。越南距这里好几千里路,边境上那么多军队,她又是一个女的,能轮到她去?笑话。
她看到宋薇婉交了卷从教室走了出去。还不想走,对答题又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宋薇婉从教室里出来时,石忆从另一个教室里出来,她冲他微微一笑,关心地问“怎么样?”石忆点点头,宋薇婉感到很欣慰。他们一起走到乡村的路上,边走边谈,当谈到那篇作文时,宋薇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出题目的人不知怎么想的,出到越南问题上。”
“这是政治题,形势的需要。老师批卷时既看你的文笔水平,肯定还会看你的政治态度。”
“那你怎样谈体会的?”宋薇婉望着绿野河畔的杨树问。石忆望了望清清的河水,答非所问地说:“水那么清,你能看到水里的所有鱼么?”
“水底下的鱼看不见。”
石忆笑笑,“我的回答就像河里的清水。”他把心中的想法讲了出来,宋薇婉听了笑了出来,“你坏。”
“不这样回答怎样回答?其实我们这一代人绝大多数人的政治立场都坚定的,任何人都不用怀疑。实事求是讲,这一代青年的思想最纯洁的。”石忆问宋薇婉是怎样回答的。
“我采取另一种办法,说努力学习,以间接的方式表示对越南人民的支援。”
“软绵绵的,决心不大。”
宋薇婉立即反驳,“我是个女学生,绝无上前线的机会,更不可能出国。我听别人说,绿野村从未产生过一个女兵,如果我说参加志愿军,批卷的老师一定认为我在说大话。”
石忆笑着点点头,开玩笑地说:“假如让你上前线,怕不怕?”
“不怕!”宋薇婉响亮地回答。
石忆用惊奇的目光望着宋薇婉,摇摇头说:“真正说大话,上前线是打仗,假如接到上前线的通知,吓得哭鼻子都来不及呢。”
“去你的,假如我们一起上前线,我绝不会比你差。”
他们已走近绿野村。
两个恋人把这次谈话当作戏言。但戏言在一定的条件下也会变成真实。
绿野桥已处在一片寂静之中,月亮高高悬在空中,发出淡黄色的光,道路、河流、船只、房屋被照得清清楚楚。
绿野村在一种凝重的氛围之中。
宋薇婉坐在绿野桥上,看见石忆由远而近走来,她今天的心情很好。在这种天气这样的环境中赏月还是第一次,觉得比待在家里更具有诗情画意。石忆走到宋薇婉跟前,笑着问,
“你来了多少时间?”
“大约一刻钟。”
石忆从口袋里拿出信,递了过去。宋薇婉接过信抽出纸,借着月光看了一遍,接着又看了一遍。她脸上现出喜色,其心房急速跳动着。她知道自己的深浅,自己录取高中不成问题。石忆深浅她不知,何况石忆经过三曲九折。石忆录取农高中比她录取高中更不容易,更值得称赞。她深情地望了石忆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
石忆也很开心,自己的每一点进步都会引起她的注意,她的欢乐,这就是心上人和其他人的区别。他微笑着说:
“这些都是你帮助的结果。”
宋薇婉听了更高兴,石忆的话表明了他对她付出的努力的珍视,他们的情意在进一步增深。
宋薇婉在高兴之余发现石忆心事重重,奇怪地问:“你认为这座学校不好?”
石忆摇摇头,在桥上慢慢踱着步,月光洒在他那宽厚的背上。宋薇婉凭这熟悉的背影在几十米处就能准确地认出他。今天不过一米之远,她却不知道他的心事,不过她不着急,用不着着急,凭以往经验,石忆会和盘托出告诉她。
石忆停下步,望着桥下的河,河里的船,以及轮廓分明的房屋,用缓慢的迟疑不决的口气叙说了下午碰到民兵营长的事,同时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摆了出来。
宋薇婉舒了口气。石忆没有叙述之前她还认为大难事一桩,现在付之一笑。宋薇婉喜欢石忆对感情的珍视,但对他的看法相异,不过没有作简单地否定,只提出自己的看法,在交谈中让他接受她的意见。
宋薇婉认为选择在这里谈话最恰当了。
“你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宋薇婉的开场白就使石忆感到共鸣,她用的是不露声色的方法。温和的语言使石忆更想听她的下文。
石忆烦恼的心事在温和的气氛中逐渐化解。
宋薇婉把录取通知书轻轻托起,又轻轻抚摸,“这张录取通知书里有你的心血、意志和智慧。”她深情地瞅了石忆一眼,“不读书确实可惜。”
“那我明天回绝民兵营长。”
宋薇婉笑笑,“那倒不必。”宋薇婉巧妙地转了话题,“去年春天我们学校也参加了征兵,高三有两名学生参了军。一名男同学当了飞行员,一名女同学到了歌舞团。那位女同学就是你复习功课借来书的主人——张凤霞。也是我们去年到山上去玩在寺庙中碰到的姐妹俩张静霞和张秀霞的姐姐。听张静霞说姐姐在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
石忆很快听懂了宋薇婉的意思,对方是个做思想工作的行家。她有异议,采用的是迂回对比的方法使他接受,这比直截了当的效果好十倍。
“你虽然学习了这么长时间,耗费了这么多心血,知识是长进的,假如到了部队,也会有用处的。”宋薇婉补充了一句。“我想去还轮不到呢。”
石忆以前知道她很聪明,现在还发现她很进步。
湖南中部山丘地带的山坡上诸红色的泥土里,有的种了茶叶,有的还是杂草丛生。山丘与山丘之间的低洼地段,生长着水稻。稻田边缘的高地上长着辣椒、南瓜等作物。
钱林棒着面盆到河里洗衣服。他看见营房的山地上树上拴着两匹白色的战马,两个军官模样的人在练手枪。清脆的枪声震荡着整个山路,又传送出回音。一条山路上有几名军人骑着战马来回奔跑,马蹄腾起的烟尘雾了一片天地。
小河在军营三十米处,迂回曲折,有绿野河那么宽,河里没有飘浮物,水流很急,随着小漩涡向下游流去。石忆和钱林分在一个连里,老乡关系使他们变得亲近起来。他们两人捧着面盆到小河里洗衣服,石忆脱掉鞋踩在水里洗,他像女子那样把衣服抛出去,又敏捷地抓住衣袖,轻快地揉了起来。钱林在一棵大槐树下放下面盆,踩在岸边洗了起来,以前从未干过这活,现在得从头学起,觉得很别扭,索性把衣服揉成一团,两个拳头使劲擂着。
“你这同志,以前没有干过吧?”一个声音在钱林背后响起。
钱林回过头,看见一个老战士模样的人站在他背后,端着搪瓷面盆,微笑着说:“老同志,这里来。”钱林客气地让出一些地方。
对方不对意思笑笑,“啊哟,江苏同志,你叫得我多难为情,我也是新战士呢?才来半个月。”
“你也是新战士?”钱林瞪大眼睛,朝对方连看几遍,“你几岁了?”
“十八。”
钱林打量着对方,这位十八岁的战士显然老相,自己比他大两岁,而看上去比年龄自己还大。他听对方说是广西玉林地区的,也许这是气候的缘故。
“我叫温和金。”对方自我介绍说。
温和金身材不高,身体较胖,肉墩墩的,很结实,黝黑的圆脸上挂着笑,笑的时候,现出两个酒窝,他走到钱林面前,客气地攀谈,“江苏同志,听我们陈班长介绍说,你们来自苏州地区。苏州地区好呀,物产丰富,人也聪明得很。特别善于文才,杰出代表中有很多:唐伯虎画得很好的山水画、仕女画、祝子山写得一手的好毛笔字,范仲淹做得天下人共称诵的好文章——先天下之忧而忧,而天下之乐而乐。不过武的好像没有文的出名。”
站在河里洗衣服的石忆听出弦外之音,停止了洗衣服,插话说:“听温同志的意思说我们苏南人当兵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武的也好,但文的更好,我刚才说的例子就是。”
“我知道你们广西人打仗厉害,太平天国起义之地就在你们广西金田村,洪秀全、杨秀清、石达开都是你们广西人,这是值得你们骄傲的。”石忆说完瞥了温和金一眼,“不过你有没有听见过楚霸王项羽手下有江东八千兵?”
“听我们老师说过,这江东八千子弟确实厉害。”
“这八千兵就是我们吴中人,吴中就是我们的苏州地区,他们跟着项羽在吴中起事反秦,打败了秦兵主力,为灭掉秦朝起关键作用,入关中,进咸阳,横扫半个中国。”
“噢,这些兵是你们那里人。”温和金有些吃惊,“那真了不起。”“三国时火烧刘备七百里军营的陆逊就是我们吴中人,现在这个镇叫陆墓。”
“还有这样的故事,看来苏州地区的人能文能武。”
“那也不一定,我说的是任何地方都有文武之人,我觉得你们杨秀清是个十分难得军事人才,没有杨秀清太平天国军不可能打到南京以及南京以北地区,要不洪、杨闹翻,说不定太平天国统一中国。现在还是太平天国了呢。”石忆说着笑笑,“我们是随便说说而已,认识你真高兴,我叫石忆,他叫钱林。我在十三班,他在六班。”石忆介绍说。
“我在八班,我也一样,认识你们很高兴,苏州地区的人说话就是有水平。”
“不能这样说,其实你们广西人说话水平高着呢,韦国清是你们省的书记,没有水平怎能写诗呢。”石忆说。
他们交谈变成了轻松的气氛。
“温和金同志。我有一个问题请教一下。”钱林望着对方,“你说你是新兵,我们江苏吴县来了八百多新兵,这里究竟有多少新兵?”
“喔唷,二千多年前出了八千雄兵,二千多年后又出了八百兵,看来也是精兵。”温和金友好地笑笑。
“精兵谈不上,豆腐兵也不是。”石忆笑着说。
“其实副班长以上干部外,都是新兵。”温和金放下面盆,补充一句,“我们这个团都是新建的。”
“新组建。”石忆自言自语,他在书上看到过光第四野战军步兵主力军有十二个,还有各种类型的军种共有一百多万,现在全国约有几百万,难道这么多军队还不够用,还要新组建。新组建的部队就等于特种兵?他知道,温和金也不会知道那么多,不能刨根问底,否则会使人家难堪。
“那些干部是从哪里来的?”
“塔山英雄团。”温和金的语气充满自豪感。
“噢。”石忆略有所思,“这支部队全军有名,全国也有名。”他看过电影《塔山阻击战》它隶属第四野战军四纵队十二师,为三十四团。还担任过北平的和平解放,在南苑机场受到毛主席为首的中央书记处全体成员及解放军总部、四野总部的首长检阅。“这支部队从东北一直打到最南边。”石忆感到在这样的部队里当兵是一种幸运。
“我们的团长是英雄呢?”温和金自豪地说。
“是吗,叫什么名字?”钱林问
“李兆勤。”
“唔,李兆勤。”抗美援朝出国第一仗的指导员。”李兆勤是《出国第一仗》书中的主人公,那本书不太厚,看了挺感动。不过他记得四十一军没有到过朝鲜战场,这内部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你见过团长么?”
“没有。”
“会见到的。”
他们会心地笑了。
这时又走过来一个人,:“我叫张文生。”那人自我介绍说,“我和温和金一个班的。”温和金补充说:“他是你们苏州老乡。”张文生神秘地说:“听我班长讲,我们连长上过朝鲜战场,还立过大功。”
班长黄贤道派杨建民和石忆出公差,杨建民推着一辆两轮小斗车走在前面,石忆跟在后面。他们翻过一道山坡时,听到前面山路中传来突突突的机枪声,机枪的噪音很大,整个山谷处于震荡之中。石忆和杨建民走了一段路朝打机枪的地方望去。机枪旁站着四五个人,有一人蹲在机枪后侧。
“副班长,这是不是重机枪?”
“不,是高射机枪。”杨建民看到山谷里的情况,他本想从高射机枪引出他要讲的话,现在石忆先提出来,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高射机枪,打飞机的吧?”石忆联想到这一点。
杨建民笑着点点头。
石忆以前认为使用高射机枪一定是防空部队,听班长说他们是工程部队,这似乎与打飞机联系不起来,到部队这么多天,从来未见过一架中国飞机从这里经过,何况敌机。湖南是中国的腹地,有几个省作屏障。蒋军飞机到不了这里,美国飞机更无法侵入。曾经有一架代号“野猫”的U-2敌人的高空无人驾驶侦察机被我防空部队击落,也是在沿海一带。
“那么练它干啥呢?”石忆心中很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他在连队没有看到这种武器,估计兄弟连队在瞎练练,或者说临时当作重机枪练习。
两人走到一棵大槐树下,石忆见副班长推车热得满头大汗,提出交换一下,杨建民笑笑说:
“先休息一下。”
杨建民坐在车把上,摘下军帽,扇了扇。石忆靠在大槐树上,双手仍插在裤袋里。
“这推车的事有没有干过?”
“没有。我们家乡使用的是船,能装一顿半物资的赤膊小木船。我学学,你帮助我。”
“干这个不难,你很快会学会。”杨建民讲了推车要领,信任地看了看石忆。他很喜欢石忆,对石忆第一印象就有好感,几天的接触,加深了他的好感。部队新组建是为了执行特殊任务,他知道当代青年普遍积极向上的,经过自我教育和部队教育会把任务完成得很好。榜样是教育最有效的方法之一,需要像石忆这样的战士起带头作用。今天出公差,主要是一对一的交谈。
“石忆同志。”杨建民缓慢地说,把目光对着石忆,又从石忆脸上移开,望望天空,望望四周。见附近既无百姓又无军人,重新把目光回到石忆的脸上,“我有一个重要的事告诉你。”
“什么事情?”
石忆从副班长的眼神中感觉到一种郑重。虽然猜不准是什么?但知道其中的份量,一眼不眨地望着副班长。
副班长迟迟不肯把话讲出来,目光紧紧盯着石忆。
“我说的事与刚才的高射机枪有间接关系,你能保证不泄密?”
“我以军人的名义。”石忆立即说。
副班长的目光在石忆脸上停留了好久,又朝四周扫了一下,回到石忆脸上,用缓慢的口气说:“美国飞机在越南北方轰炸得很厉害,中央军委接到党中央命令,接受胡志明主席和越南劳动党要求,派部队支援越南,我们这支部队就是为出国组建的。”
副班长说完观察石忆的反应。
“抗美援越。”
石忆感到很突然,这时他才想起民兵营长说的特殊兵就是保密兵的含义。
“是的。”
杨建民说得很简短,他是凭着对一个人高度信任才说这件事的。在部队战士还未受到重点教育、上级丝毫没有公开透露这个消息时,这些话有多大的份量。
“那为什么不派老部队去?”石忆感谢副班长对他的信任,但对这种派兵法不理解,“我们是新兵,战斗力肯定不及老兵。”
杨建民满意石忆的提法,从中可以看出石忆不是一个盲从的人。“我们这些老同志都是从老部队抽调来的。”杨建民说得很明白,新兵经过老兵的带教,一定会迅速成长的。
“那为什么不派边境上的部队而派内地部队?”石忆继续提出自己的疑问,坦诚,毫不掩饰。
“边境上的部队有边境上的任务。出国部队一般从各军区抽调。如二支队由沈阳、北京、济南以及高炮、地炮、海军、通讯兵等单位抽调组建的合成部队。三支队由北京军区空军部队组建,四支队由广州军区组建。抗美援朝时期就采用这种抽调方法。例邓华率四野十三兵团。杨得志率华北军区十九兵团,宋时轮率三野九兵团……”
石忆对副班长的解释多少弄懂一些,但并未全部理解。他认为副班长能说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赞许地点点头,注意到副班长在等待自己实质性地回答,于是笑着说:
“这事巧极了。”
石忆想到了考试,想到了和宋薇婉天真的对话,自己写的东西得到了印证,是天意还是巧合?
石忆用轻松的语言把三个月前考试的情况讲了一遍,毫不隐瞒地说:“当时我想绝不会叫我去,想不到真的要去了。”
“你认为上前线怎样?”副班长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石忆认真地说,“其实我对你讲的经过就表明了我的态度,如果我当逃兵,绝不会告诉你的,现在我再次郑重地说一遍——出国报名,我第一个。”
副班长松了一口气,见石忆表态很坚决,石忆如实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声,像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把水里的泥土石子毫无保留地现了出来。副班长伸出了手,石忆也伸出了手,紧紧握在一起。
“部队马上进行脱产形势教育,希望你自己积极外,还要带领其他同志,尤其是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