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到了。
美国政府和越南民主共和国政府达成一个临时协议——春节期间停止轰炸北越。
中国施工部队根据这一情况,决定不放假,加强营给一连一个临时任务——到机场清除桥梁连修建的地下室所遗留下来的石块和泥土。连长把这一任务交给了四排,石忆跟着四排来到飞机场。
飞机场平坦而辽阔。三面环山,整个场地全部由水泥铺成。地面上空无一物。场地上有两三个地下室。跑道和山丘之间有一段十来米宽,二三百米长的黄泥地带。石忆背着药箱沿着黄泥地带走到山丘下,发现有一条战壕沿着山丘弯弯曲曲延伸过去。石忆走进战壕,看到这里的防空洞都是单向性的,在山坡的战壕上方。各个防空洞之间的距离比较大,他钻进防空洞,看到转弯里面的一段比一般的防空洞挖得深,空间也比较大。石忆退出防空洞目测一下和飞机场路程,两者距离不算很远,但由于有一段黄泥地带,无形中拉长了路线,给防空带来了困难。根据以往经验,必须在大警报响后,立即放下工具像追击那种速度跑步前进,否则肯定来不及。他暗自庆幸这几天停止空袭。
石忆在战壕里走了一段路后,从原路回了出来,走到十三班,对黄贤道说:“班长,我干点活,活络活络筋骨。”
“要注意空袭。”黄贤道提醒说:“这里不比机库处,也不同三号公路上,地形空旷。”
“上级通知停止轰炸。”
“小心为妙。军事上的事不同于平时和人相处,兵不厌诈,不能死老实,我们要预防这种情况,否则后悔莫及。”黄贤道提出自己意见,“你要干活,欢迎。但必须把药箱背着,急救包袋放在附近。”
石忆从战友杨强辉手里拿过小推车,双手扶住车把,黄贤道和朱寿明装土,石忆等车子里装满土,推着车飞跑起来。入越这么多天,在这种宁静的环境中劳动,真是难得。石忆不由想起在莱阳和杨建民推车出差的情景,哑然一笑。黄贤道见石忆推车技术和班里的战士比毫不逊色,带着夸奖的口气说:“石忆,不简单,什么时候学的?”
“莱阳。和杨副班长一起出公差学的。”石忆神秘地告诉黄贤道,“那天他把我们要出国的事告诉了我。”
“好哇!你们两人在我背后搞小动作。”黄贤道开玩笑地说,“又都离开了我们班,显然对我不满。”
“工作需要么。”石忆笑着说,“今天我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了,算得上半个。”
石忆在十三班干活特别惬意,仿佛回到参军初的那段时光。十点钟左右,石忆看见一个越南少年进入机场,沿着跑道迎面走来。少年十岁左右,衣服很旧,裤子也不新,赤着脚,一边走一边机警地朝机场四周张望,看见石忆正在看他,走上前,甜甜地叫了一声。
“早左右。(叔叔好)”
“早爱五。(小朋友好)”石忆热情地回了一声。
突然,有人惊叫一声,“飞机!”
石忆抬起头,一架飞机正从山丘后面过来,直朝四排方向飞来,飞机飞得极低,几乎和山丘差不多高。机场上的人都愣住了,又都随地卧倒,也有几人往山丘奔去,脚踏在黄泥里走不了的。石忆在卧倒之时把少年按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少年。飞机没有扔炸弹,从机场上空横插过去,不一会就消失在远方。在场的人连忙爬起来,四排长命令:“散开,到山丘钻防空洞。”
石忆一把拉起少年,拿了急救包袋,和少年一起朝山丘跑去。全排人全部奔进了战壕。
二十分钟后,四排长确信飞机不会返回来了,才解除了警报。
“这是怎么回事?警报不响。”有人问。“值班人员怎么搞的。”
“是否瞒过雷达?”有人猜测。
“大概是侦察机。”
“幸亏没有扔炸弹,地形这么开阔,人员这么暴露,炸弹下来,起码伤亡一半,很可能全军覆没。”许多人虽然经过十多次轰炸,但对这次还是觉得心有余悸。人们七嘴八舌,三三两两回到施工现场。石忆等那少年走后,站在战壕里思索,“这样防空肯定不行,得吃一堑长一智。”他决定详细了解一下周围的地形,找到一条从机场到山丘最近的路。石忆仰头一看,山丘很低,不足百米高,山顶上肯定不适合布防炮兵或机枪阵地,它只能起个飞机场的屏障和缓冲作用,从迹象看没有安放战斗部队。石忆走出战壕,在山脚下沿黄泥地带寻找起来。终于在四排施工的西面地段二十多米处找到一条通往山丘的小路,心中一喜。这条宽不足一米的小路,却能起到救命的作用。石忆到山丘折了两根树枝,分别插在路的两旁。他计算了一下,三四十个人一齐从这条路跑过去,恐怕时间来不及,往前走了一段路,又找到一条路,才彻底放了心。
石忆向四排长作了汇报,并提出自己的看法。
四排长同意石忆的看法并告诉了每个战士,规定了防空路线。
中午,石忆在四排吃了饭,背着药箱往山丘走去,他还想寻找一条路,刚走过黄泥地带,上午来的少年从山丘顶上跑了下来,并兴高采烈地叫着。
“他又来干什么,不知道这里的危险?”石忆皱了皱眉头,决定劝小男孩马上离开这里,今后也不要到机场上来玩。
小男孩走近石忆,叫了一声并指指后面。
阮英正从山顶上走下来。
“她怎么又在安沛,她说过两年来一次,来机场干什么?”石忆带着疑团看阮英走近,立即想到那次失约。“她是来责怪我的。”石忆觉得在这里碰头有些不适事宜,从机场上望到这里清清楚楚,于是跟着小男孩走了过去。
阮英看见是石忆,又惊又喜,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相见。当侄儿告诉她有一个中国医生在机场里遇到敌机用身体保护他时,她询问侄儿是否谢过人家。侄儿说情急之中忘了,她教育侄儿要懂礼貌。她详细问了具体地点,决定带侄儿亲自去谢,阮英一点也没有想到会是石忆。她知道石忆在安沛,但他的连队施工地点不在机场。
“你们调到这里来了?”阮英惊喜地问。
“临时任务。”石忆笑笑,“你怎么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放寒假了,昨天刚到。”
石忆点点头,准备听阮英对他那天失约的埋怨,歉意地说道:“那天未和你话别,实在对不起。”
“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了,在医院里住了多少时间?”阮英关心地问,对石忆认真地看了两遍。
“嗯,你怎么知道的?”石忆感到奇怪,“是通讯员告诉你的?”
“我嫂嫂告诉我的。”
“嫂嫂,那个嫂嫂?”石忆听不懂阮英的话。
“在你防空洞蹲的那个妇女就是我的嫂嫂。”阮英感激地望着石忆。
“噢。你嫂嫂并不认识我呀。”
“以前是不认识,现在认识了。”阮英莞尔一笑,“那天嫂嫂对我说,有两个中国军人为了她负了伤。并还说有一个军人背着药箱的。她讲了你让防空洞的经过,后来敌机扔炸弹,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满身鲜血。”阮英望了石忆一眼,“根据嫂嫂讲的地点和负伤人的特征,我可以肯定是你。我叫嫂嫂领我看了现场。现场上有血渍,我难受极了。这时正好你连通讯员和吹号员经过,我问了他们,证实了是你。通讯员说八班长和你被送到野战医院去了。我问野战医院在什么地方,他们说不知道。我打听不少人,没人知道。回到富梁县后,一直惦记着你的伤势。本来今年寒假不来,我不放心你,来了,我要打听你的消息。上午去了你们施工地方,没有看到你们的人,我猜想你们搬走了,感到很失望,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真是让我高兴。现在看到你,我放心了。”阮英对石忆又认真看了一下,“那伤对你有没有影响?”
“没影响,全好了。”石忆轻松地说。
“那另一个同志呢?”
“他第二天就牺牲了。”石忆低下了头。
阮英流出了眼泪,“为了我们,为了我的嫂嫂……”她哽咽着说。
“这笔帐要算在美帝国主义的头上。”
“帐是要算在美帝主义头上,但如果那天我嫂嫂不蹲你们的防空洞,那位同志就不会牺牲。”
他们沉默着。小男孩站在旁边看看姑姑,又望望石忆。他听不懂两人说的中国话,更不理解姑姑为何说着哭了,这个中国人是不是在欺侮姑姑,但从他们的轻声讲话和脸部表情又不像在吵架。
“你们在说什么呀。”他急了,不得不问姑姑。“你为什么哭了?”
阮英转过身,弯下腰对侄儿说:“这个中国叔叔为了把防空洞让给你母亲负了伤,另外一个中国叔叔也是为了让防空洞给你母亲牺牲了。”
小男孩听了很感动,哇哇哭了起来。
石忆叫阮英别哭。“机场上的人看着我们呢,他们要误解的。”阮英点点头,抹去了泪珠,叫侄儿也不要哭。“那个同志现在埋在什么地方?”
“安沛,中国烈士陵园。”
“中国烈士陵园我知道,有一天我去医院看望负伤的哥哥经过那里,”阮英指了指东面方向,“在那边,二十多里路,在山地上。”
石忆诚恳地说:“今后你如果有机会来安沛,代我到陵园里去看看陈玉春同志,在某种意义上讲,他是为我牺牲的。”
“我会的。其实这不全是你的事,真正的是我们全家的事,是我国全体人民的事。我们会永远怀念他和其他中国烈士的。”阮英问,“陈班长是那一个坟墓?”
“那天我有伤医院院长不让我送陈班长的遗体,是连长、二排长他们送的,听连长讲,从大门进去左侧第十排第三个。”
阮英掏出笔,认真记了下来,又感谢石忆用身体掩护侄儿。石忆摇摇头笑笑,“小事一桩,我又没有负伤。”他称赞小男孩,“你侄儿很活泼,很可爱,还会唱《东方红》呢。”
“我教他的,几天就学会了。”
“很聪明,也容易冒险,以后叫他尽量不要到这里来。这里暴露性大,危险性大,要让他注意安全。”
阮英望着侄儿,帮他拉了拉衣服,“他来这里是第一次,这几天敌机没有来,他好奇跑来看看。”
“战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化,要从坏的方面考虑,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我记住了,同时也会告诉他妈妈的。”阮英望了望飞机场,感叹地说,“飞机场真辽阔,工程真宏大。”石忆把目光也对着飞机场,“是很辽阔,也很宏大,你们国家有了机场,慢慢地把制空权控制起来,国防也强大了。”石忆若有所思地说,“今后,抗美斗争胜利了,孩子长大了,要鼓励他参军,当空军飞行员,在这个机场起飞,保卫自己的祖国。”
阮英兴奋地点点头。
石忆说他该回到机场上去了。阮英叫住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纸说:“这里面有两封信,都是给薇婉妹妹的,一封信是我预备上次见面给你让你寄给她的,不巧你负伤了。第二封信是我前天从家里来安沛前写的,望你一起寄给薇婉妹妹吧。”
石忆激动地接过一叠纸,“谢谢,我代薇婉谢谢你。”石忆想了一想,“你第二封信有没有提及我负伤之事,虽然我现在好了,万一她知道了会着急的,这会加重她的病情。”
“我写了,我还写了你为了我嫂嫂负伤的。”阮英歉意地说,“我没有想到这一层意思。”
“我看你还是把第二封信带回去算了,第一封信足以表达了你的情意。我在回信中我会把你写第二封信的事告诉她,只不过不提我负伤之事,你看行吗?”
“这,”阮英迟疑地说,“我看还是我回去重写一封信,后天回去时再给你,你看好不好。”
“好。又要麻烦你了。”
石忆把第二封信拿出来,对着信纸认真地看了两遍,然后还给了阮英,把第一封信小心地放进了口袋,“我代薇婉谢谢你。”
“没什么,不要谢,我们是姐妹,妹妹有病,姐姐怎能不着急,怎能不去信问候?”
“薇婉接信后一定会回信的,我有机会一定带给你。”
“好,谢谢。”阮英高兴地说。
然后,在机场上有几双眼睛始终注意着阮英和石忆的一举一动,尤其看到阮英把纸条送给石忆,石忆认真看着,把一张纸还给阮英,另一张纸放进衣袋,他们估计两人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把情况告诉了四排长。
四排长听后说:“情况在不明前不要瞎猜,要相信卫生员。”
黄贤道听到了替石忆着急,于是说:“排长说得对,要相信同志。”
石忆送阮英姑侄走后,回到飞机场上,他发现有几个人的眼神有些不对,立即警觉起来,脑子里一想,阮英救他的事全连皆知,他和阮英刚才的谈话不至于引起他们的疑心,很可能阮英给他的信引起猜测,这也属于正常之事。他决定把信先交给黄贤道过目,黄贤道会给他出点子的,他走到黄贤道身边,镇定地说:
“班长,刚才阮英教师给我一封信,你给大家读读。”
“这封信是那个女教师专门写给你的?”
“是给我的女朋友宋薇婉的。”
“她认识你女朋友?”黄贤道惊奇。“是的,去年女教师负伤期间她们在卫生队认识的,还义结姐妹。”石忆把以前的事简单地讲述了一遍,“因为她知道我的女朋友负伤了,生病回家,她怕越文寄不到中国所托我转寄。”
“这是好事儿。”黄贤道听了这段故事就觉得有些不寻常,他露出欣慰的笑容。马上问道:“你有没有看信的内容?”
“阮英让我看了。”
“这是私信,一般情况是不允许看的。但不看怕事没那么简单,为了你的清白,把它公开一下,当然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人言可畏,你应该懂得里面利害关系。”
“我看还是公开一下吧。”
亲爱的薇婉妹妹:
你好!自我伤愈回来后,已经半年多过去了,你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出现,使我终身难忘,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是认识你,和你义结姐妹。天有不测风云,你为了抢救伤员,为了我的祖国负了重伤,在渡河时又受到敌机轰炸,重伤病在身,我天天祝福你身体早日康复。正如中国有句俗语,病来如射箭,病去如抽丝,你不要着急,我想你慢慢会好的,因为你有坚强的意志,还有爱你的石忆。我相信你们今后的生活一定会幸福的。
我直接写信来一不知你的地址,二怕越文在中国不能使用,现在托石忆寄来,我想你看到我的信后一定会想到我们相处的日子,同时也希望这封信带给你福音——病慢慢好起来。